第二十六章 秋风扶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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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柳韵织浅梦中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阿织,我去书院了。” 这声音似乎离她很近。她抬起沉重的眼帘,瞧见眼前光晕下模糊的脸庞:“你好好在府里待着,等我回来。” 他很快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转角。柳韵织只捕捉到须臾他的面容。是阿羡。 霎那间,她胸口一阵慌闷,下意识轻唤道:“阿羡!” 想让他别走,起码再同她多说几句话,多抱她一会儿再走。 可他早已踏出房门,未能听见她这声轻唤。她有意克制,这一声本就唤得极轻,再加上被褥将她遮裹得只露出半个头,所以发出的声音更加难以察觉。 柳韵织一时喘不过气来。呼吸困难,喘息粗重,她抓着被角,秀眉紧蹙,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不行。他已经走了,没办法救自己。要镇定。深呼吸。柳韵织,深呼吸。 她费力稳住意识,深深吸入几口气。 柳韵织,不可以……你要靠自己。平静。要平静…… 渐渐地,她呼吸恢复了平稳,但胸口还是闷闷的。 虽然症状得到控制,可独自一人蜷缩在被窝里,又能比继续发作呼吸艰难,如上次一样最后晕厥过去好上多少? 她觉得每当这个场景出现,每次睁眼醒来,她都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一般。 一场只凭她孤身无法走出,却永远不会在里头死掉的噩梦…… 许华羡离房时,在书案上瞟见了昨日的那张仙鹤画,上面多了两行字迹。他顺手拿起那张宣纸,边走边瞧。是柳韵织的字,写着她当年赠给自己的两句话。莫非她记忆已有所恢复? “临渊展翼向青玄……”好似她知晓,当年的青云之志在自己心中仍未泯灭,所以才会在纸上写下此言。 他将画纸叠好收入胸襟之内,对门口候着的唤春嘱咐道:“照看好柳娘子,莫让……”命令禁止好像显得态度强硬,他担心唤春阻拦得太生硬会让柳韵织心生不悦,于是改口道:“尽量避免她私下同别的男子会面。” 若这女人真若昨日所言心有所想,他不得好好看着她?外面的那都是些狼豺虎豹,柳韵织即便没有做到最后一步的心思,别人要是引诱她,她再渴骥奔泉,半推半就的,说不定电光火石之间他就被人绿了。 唤春愈发摸不着头脑,柳娘子心里不是只有小公子一人吗?为何要同别的男子私下会面?但主子吩咐的事她也只能应下。 下午申时。 “唤春,我想吃奉记的蜂蜜糖饼。”柳韵织道。 “好。”唤春瞧着柳娘子水灵灵的眸子像是在撒娇一般。但她心里纳闷,柳娘子平日不爱吃甜的,怎么今日想找糖饼吃?许是久日未尝想念起这口了呢?柳娘子的心愿自是要满足。“柳娘子还想吃什么?我一块买来。” “剩下那些,你有什么馋嘴的便一同买了吧。”柳韵织浅笑道。 “好,”唤春一想到小摊上的各种吃食便有所激动。虽说府上伙食不差,李大厨的糕点做得也是一绝,但市井小巷摊食的美味还是无可替代。“我这就去!” “不必着急。”柳韵织眼里满是对小姑娘的宠溺,“你多逛逛,想吃的都买上,若是遗漏了哪样到时又要恼怨。” 柳韵织先前就听唤春说,她娘在她小时候出门回来经常给她带外面的小食,她一直惦念着那个味道,但总是没机会去街上买。 “好勒!多谢柳娘子。”唤春高兴地出了门。 柳韵织觉得,像唤春这样,因为一些小事就可以开开心心的,很好。 她走出房门,在府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听见丫环们在低声谈论: “最近几日天都阴恹恹的,不见日头,也不见风雨。” “是啊,好喜欢艳阳高照的天气,心情都能舒畅许多。” “晴空万里之时,这墙院看着都没那么高大了。加上小公子种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府里的景致也很不错呢。” “我觉着还是扶柳池的风景最好,夫人得闲的时候,最喜欢晴天里在池边散步。” “……” 当柳韵织停下脚步时,发现自己就站在许府的池边。说是池,其实大得很,如湖一般。 远处是幽香阵阵的茉莉花丛。她一眼望去,池上是一座青石铺就的圆拱石桥,池边种了几株垂柳。 ——五年前。 许渌卿瞧着这新府邸的院中池,对身旁人道:“瑾尧,如今就差这池子不知应当起个什么名字。” 许华羡不假思索道:“就称,扶柳池吧!” 高瑾尧一拍他的头:“臭小子,还惦记着锦州那位大小姐呢。” 柳家遭遇刺客屠府,府院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的次日,她才从许华羡口中得知,柳府大小姐有幸活着逃了出去,只是后来便不知所踪。 “娘,您瞧,扶柳为真,又并非我编造的。”许华羡觉得冤枉,他当真只是看着这杨柳依依的场景有感而发而已,“况且,这柳树也不是我命人栽的。” “你倒是有理。”高瑾尧静观他儿子狡辩。 ——柳韵织目中,一池碧水明澈澄净,对岸是阴天的灰蓝之色,秋风扶柳,清清泠泠,确是好风景。 即便不是艳阳天,她也能在此处吹许久的凉风,让自己融入那一层阴郁的灰里。 她想起早晨的那场噩梦。 如何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逃离? 如若她见不到明日清晨的微光,是不是就不会睁眼醒来? 如若她不会醒来,是不是就不会感到空荡酸楚?是不是就不会捂着沉闷的胸口唤他,是不是就不会艰难地,呼吸粗重,眼前发黑? 她能熬过一次,两次,三次,可是第四次,第五次呢?会不会越来越难熬? 比起短时间内就能结束的煎熬痛苦,她更害怕的是周而复始的反复折磨。她将日复一日,为一夜醒来他的离开心惊胆战。 柳韵织一步一步,离脚下平镜似的绿池愈发接近。她此时双手双脚凉得可怕,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若全身浸入那比自己身体温度更为冰凉的池水之中,是不是便不会觉得冷了? 若是能被池水冰冻,是不是也不会再有任何知觉,不用继续冥思苦想寻找出路了? 不若试试…… 房墙后。 适泽惊呼道:“柳娘子这是要投湖?” 卜籍眸色一暗,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钳住他的身子:“先别出声。” 卜籍方才在院中见柳韵织经过,背影瞧着不大对劲,便一直远远尾随着她。而自从他来到许府,适泽便成了他的跟屁虫,他走到哪都跟到哪,所以此刻自然也在他的身边。 适泽瞪着比他高出两个头的师兄,支支吾吾道:“难道哥哥要眼看着她投湖吗?” 卜籍目不转睛盯着池边,只听见他唔唔唔唔发出几个音,不予理会。 适泽转头看去,柳韵织离池水不过一步之遥。他激动地挣扎着,意图摆脱卜籍的束缚:“哥哥不是柳娘子的随身护卫吗?怎么能放任她寻死?而且小公子,小公子知道了定然生气的!” 卜籍听到的只有聒噪的“唔唔唔唔”声,令他眸色又暗了几分。他自然不可能不去救她,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且好歹是一条人命!哥哥为何见死不救?哥哥!放开我!……”就在适泽心急如焚束手无策之时,卜籍忽然松开了他,点足没了踪影。 适泽遥望池面,只剩几圈荡开的涟漪。 碧水池中,隐约可见披散的墨发及铺陈的素白之衣。 柳韵织感到,她的五脏六腑已同这池水变为一个温度。 很好,再坚持一会,她很快,就可以失去知觉,失去意识了。 …… 心已沉寂,她被浸泡的意识模糊得只剩零星。 似乎还有一点点光亮照在自己身上。 似乎有人在向自己靠近。 会,是他吗? 松常书院。 许华羡从方才起就心神不宁,如坐针毡,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章老先生的声音早就如同一只盘旋逗留的蜜蜂一样难入他的耳。 忽有一瞬,他胸口一紧,似有一股力量牵扯着他的肌rou令他生痛。 裴岱宜在他邻座,瞧他神色就猜到与谁有关。 “她出事了。”许华羡凝重地对裴岱宜低声道。虽然只是一种预感,但他必定要亲眼看到她无事才能安心。 趁章老先生朝过道的另一侧走去时,许华羡起身离开座位:“劳烦裴兄。” 裴岱宜轻扯唇角,帮他兄弟迟到早退打掩护这种事自己也不是第一回干了。不过既是为了美人,何乐而不为? 许府。柳韵织厢房。 卜籍前脚刚抱着柳韵织,同适泽一并走进房内,后脚唤春便踏进门槛,满心欢喜道:“柳娘子,我回来啦!热乎乎的糖饼!要趁热才好吃。” 她一进门,瞧见柳娘子躺在床上,浑身湿透,昏迷未醒,几绺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脸颊,面容苍白无血色,手里的吃食差点全都摔在了地上。自己出门并未耽搁许久,来回也就用了两刻钟,这才多会怎就变成了这样? “卜,卜公子?小适泽?柳娘子这,这是怎么了?”唤春声音颤抖地很,柳娘子可比那日在小公子怀里看起来糟糕得多。 “快替她找身衣服和几条干净的巾帕来。”卜籍摸着柳韵织冰凉的身子,声音略有一丝不稳:“糖饼,也拿给我吧。” “哦哦。”唤春将糖饼递给卜籍,这才发现他也已浑身湿透。她剩下的吃食搁在桌上,便各处翻找起来。 卜籍将糖饼放在柳韵织手心,抓住她的手让她握着暖热的糖饼。 他心中默言:“韵织,别怪我。我本无意拿你的身体做赌注,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只能顺水推舟,让他也真正地心痛一回,总不能所有的痛苦都让你一人吞下。而且,我算准了时间,绝不会让你出事,也不会多伤害你一分。” 两刻后。 柳韵织意识苏醒,缓缓睁眼,感到一片茫然。 她回想方才入水的时间,似短似长,长到她最后昏迷过去,短到她现在还能安然无恙的躺在这里,除了全身发寒之外没有别的不适。 唤春正端了一碗姜汤走进来:“柳娘子醒了!”还好还好,没有昏迷太长时间。“这是姜汤,我服侍您喝下吧。” “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柳韵织本不想开口,但她此时不想喝姜汤,也不想见任何人。 “可……”唤春感到为难,要是让柳娘子一个人待在屋里,再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为什么,她心里难受,只是想要一个人静静,就连这都不能让她如意。柳韵织强忍着情绪没有发泄:“唤春,求你……先出去。” 唤春张口欲言,迟疑之下还是退了出去。 柳韵织掀开盖在身上的狐毛毯子和大冬天才会用的棉被,走到梳妆台前。 台面上摆着她坠池时戴的银簪和银耳坠。 那对银耳坠,是她最喜欢的,如今只剩下了一只。 她以为此番坠池过后,她还活在世上,一切都未有变化,看来总会有些东西随之消失。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喜欢的东西,消失不见,一去不复回。呵,不过是一对耳坠罢了,丢了买对新的就是,何必为此难过。可她就是很难过,不会再买到一副一模一样的耳坠了。既然再买,又何必要买同样的款式?新花样戴着多开心。可就只有那副旧的,入她的眼,入她的心,她瞧着喜欢。 柳韵织,你瞧瞧你,为什么要跳进池子里,就连喜欢的耳坠都弄丢了。 你瞧瞧你,入水复生,仍是要面临日复一日的煎熬,难过还比从前增多了。 “韵织。”卜籍走进门,瞧见柳韵织双眼无神,便唤了她一声。 是阿籍。柳韵织看向他,目光有一瞬的黯然。果然救自己的,不是那个人。只有阿籍,无论她身在何时何处都会保护她,不让她有任何危险。 卜籍将手里的小东西放在她掌心:“耳坠我找回来了。” 柳韵织顿时内心一颤,果然最懂她的还是阿籍。 卜籍见她面色缓和,自己也跟着神情舒展了些。 他怎么会不懂她呢。那对耳坠,是三个月前他用身上“最后一笔银两”替她买的。其实他不缺钱,若是看到她心悦的东西,他便编造个由头,说他又去接了一份半夜的任务赚了银子,替她将心悦之物买下。 有时他也谎称手上没有积蓄,骗她同自己一起做灯笼去城里卖些钱,再买她想要的东西。他编竹篾骨架,她糊纸作画,两个人一做就是一整天。这样柳韵织也不会觉得山里的日子平淡无趣。 卜籍从床上拿过狐毛毯子替她披好,然后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在桌上:“药丸,记得每日服用。”言毕,转身欲走。 “等等。”柳韵织叫住他。 自从她进了桃花楼赚得赏银之后,卜籍就去外面拿药做了这个药丸,说是之前郎中开的方子,长期服用可以调养她的身体,只是药材名贵,要花费不少银子,所以先前一直没有尝试。卜籍每回只为她制备了一个月的用量,这两天她将要服完,所以给她拿来新的。 可前几日她才发现,她每日服用的药丸和少时娘亲给她服用的药丸,是同一个味道。娘亲的药丸,只有娘亲才知道如何制作。这让她不得不怀疑,娘亲还活着。 柳韵织坚定地问道:“这个药丸是不是娘亲做的?” 卜籍回过身,像是预料她会有此问般,沉着坦然:“是。” 那娘亲必定还活着。柳韵织语气像是逼迫一般:“你可是知晓娘亲现在何处?” 卜籍回答依旧镇静:“是。” “带……”我去见她,后面四个字却生生卡在了喉咙。柳韵织想见娘亲,可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见她。 阮蔺茹,身为娘亲,知晓女儿的下落却从未打算与她相见,还一心只想着让她服用用来媚惑男子的药丸。作为阮蔺茹之女,柳韵织以前或许不明白,但她现在已能明白一些。娘亲这么做,是因为她阮蔺茹的女儿就不能在媚惑之事上输给任何人,是怕别人知道了她是阮蔺茹的女儿,却未得阮蔺茹的真传,会掉她的颜面。 但她真的很想再见一次娘亲的脸,亲口唤她一声,听娘亲如少时那样安静温柔地同自己说话……可娘亲愿意见她吗?若是想见,一定早见了吧…… 她有些哽咽地开口:“阿籍,你是不是还有很多事瞒着我?” 听到这句他已没法再那么坦然,声音微微颤动:“是。” “总有一天,你都会告诉我的对吗?”柳韵织也想尽快知晓卜籍到底对自己隐瞒了些什么,但她现下已经承受不来了。 “是。”韵织,你放心,那一天很快便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