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9
“好,”离火无忌一口答应:“只要你回答我——这些年你只在那里放灯,是不是我误会?” 这话一出,莫说西江横棹,连在不远处的风逍遥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里,只知道二师兄心里还惦记着大师兄,至于大师兄,自然是避之不及的。 “大师兄,六年前我下山放灯,在那棵树下。后来的五年,我也只站在树下。”离火无忌依旧微笑着:“只要你说是巧合,我就相信那是巧合。” 西江横棹侧过身,不去看他的目光,许久之后,离火无忌轻轻叹一口气:“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只想看看你也不行。以后我都不去了。”他说罢,转身就向远处走去。西江横棹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无忧……” 离火无忌停住了。 “风逍遥……”西江横棹慢慢说:“他不是傻子。千金少也不是……你多保重。” 这句话一下子击溃了离火无忌,他定定看着西江横棹,眼底雾气渐浓。 是啊,嫁给一个天元,好好用心经营,不要轻慢身边的亲近的人——这条路走上去,他就能得到——不说是和嫁给大师兄相比,至少寻常人家的幸福能得到了吧。他从前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无所畏惧,以为自己够聪明,总会有一条路的。但冥冥之中就是要在其中独独撇开来他。 离火无忌看着西江横棹转身走了——他看着那个人,一如当年在大雨中看着刚刚沦为凡人不久的大师兄,无可奈何的修着破船,还把自己脚砸了。多么狼狈啊,那个天之骄子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以为教他对这个世间足够警惕,足够冷静,或是足够顺从就能得到一片真心。离火无忌想,最后大师兄还是改口了,他本以为大师兄叫住他,是要说最后一句真话。 哪有那么巧呢,无意中六年在一个地方,就能看见同一个人。他从不以为那是巧合。 那就不是。 离火无忌飘飘忽忽的走到了山上,小弟子在打瞌睡,他悄悄进去了。屋子里也是黑的,离火无忌提起精神走到最角落的屋子里,门关着,隐隐约约的信香透过来。胜儿睡了,风逍遥回没回来他管不着,只是坐在桌边撑着额头,信香渐渐浓烈,似奔涌的瀑布一样,塌落的山石一样。 这爆发来得不合时宜,离火无忌微微一震,只得去找药包拿去煎。还没有找到,门开了,风逍遥的信香一吹就进来。 “二师兄,”风逍遥顿了顿说:“飞溟的情况,星宗和学宗都不行,我打算去中原找一些人帮忙。” 离火无忌伸手捂住了口鼻,闷闷的声音:“关门!” “在我走了之后,胜儿……”风逍遥关上一扇门:“你还是留在这里照看他。至于你说的那些,我会想一想。”他比之前冷静多了。 但地织的信香溢满了屋子,糊了风逍遥一脸。离火无忌靠着床滑坐地上,抱住脑袋发抖,情欲充斥着每一寸皮肤,淹没脑海里的每一根思绪,连风逍遥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和飘忽;“……也就算了。至少不要是星宗或者……” “风逍遥,”离火无忌的声音咬牙切齿,磨得咯咯作响,晃得一塌糊涂:“你放什么屁!” 风逍遥关上了另一扇门,如今他也有些受不住,只觉得不该站在这里,但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为了胜儿,就算你想找一个天元,也不能是星宗的人。当然大师兄更不可以,否则世上人怎么看师侄和胜儿,主要是胜儿。这话他本来可以咽下去的,信香刺激了他,那浓烈的信香比以往更多更浓烈,而他竟然觉得很好闻了。 身体诚实的渴求,好在他的脑子还算清醒,只不过这清醒不太够用,否则他会先说喝药这回事。 离火无忌暴怒,随手捡起一个瓷瓶砸向门。 瓷瓶应声而碎,风逍遥也不说话了。他转身要走,院子里黑漆漆的,胜儿站在那里,不知站在那里多久了,定定的看着他。过了很久,屋子里传来轻微的呜咽声,胜儿一把推开风逍遥冲了进去。少年人不装可怜了,要多冷漠就有多冷漠。冲进去不久,蜡烛亮了起来,离火无忌气若游丝的让儿子找药,帮他煎一副药。 胜儿又出来了,风逍遥想要接过药,他避开了。 “喂!” 胜儿去煎药了,风逍遥忽然想笑,他隔着门道:“二师兄,现在你该高兴了。你和大师兄在一起,儿子照样生我的气。”他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们真不该凑在一起。” 离火无忌听着这话,眼角潮湿的光淌入了发鬓间,风逍遥又恢复了冷静,或者说冷淡;“随你想怎么样,我走了。” 他真的走了。 离火无忌等了一会儿,胜儿熬好了药,小心的扶着他起来,离火无忌喝完了药,胜儿慢慢低下了头。 “父亲,你会走么?” 轮到他了,离火无忌摇了摇头,身上都是汗,浸湿了衣服:“没事的,喝了药就会好。”胜儿以为他病糊涂了,露出了哀伤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低声咕哝:“早知道不当天元了。”他端走了药碗。 风逍遥的声音冰冷又残酷,缭绕不去。在梦里,离火无忌听得清清楚楚,他问他是不是要和大师兄破镜重圆,真的如此,叫他们如何自处。还有戚寒雨和胜儿,以后要不要做人了。离火无忌心如死灰,心想别人不知道,难道你还不清楚大师兄——他还没有说完,那个声音又问他,是不是要选星宗的人,反正需要的是一个天元。 星宗的也不行,太招摇了。 梦里离火无忌一阵阵心悸,他并不心虚,只是心悸。大师兄不会愿意,为了胜儿,其实他也没有那么一条路可走。他只是想去看一看。看一看就是结果,不是试探,不是孽缘。但是别人怎么想,他就管不着了。 至于星宗的人,那更无可能,只是他依然没办法自辩。 梦毕竟是梦,离火无忌满嘴胡话发了一晚上的烧,天亮时还是醒了过来。千金少单手撑着,拿一块湿了的布擦掉他额头上的汗:“二师兄,你发起烧都是胡话。风逍遥走啦,听说是去中原找别的办法救无情葬月,他们真的是……”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声音烧得哑了:“别怪他……” “师弟给你倒水去,”千金少去桌边倒了杯水,捧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才递过去,离火无忌慢慢含在口中,眼前还是花的:“胜儿……” “他去煎药了。” 离火无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千金少叹了口气:“等风逍遥回来,你还是跟他好好说话吧。都是师兄弟,没什么说不开的。”他迟疑了一下,又道:“胜儿,还是交给我来教吧。你看他和徒弟仔混得多好,我教一个是教,两个也是教。” 离火无忌微微点了点头:“你问一问胜儿的意思。”千金少说:“问过了,他答应了。” 秋天很快过去了,离火无忌病了大半个月,慢慢养了回来。千金少这段时间带着胜儿到处玩,几乎把附近角角落落都玩了一遍,穿插着教拟形八法和小碎刀步。教的很快,进展神速,别人都夸说是天元开了窍,谁都拦不住。 风飘扬的大名渐渐起来了,压过了胜儿这个小名。离火无忌在深秋的时候下了山,这时候丹阳侯又送了几次信,因为上次未能把无情葬月捞上来,自然也就不再送到刀宗,依然在医馆里。 颢天玄宿的情况,一如往常,说不上多坏,只是这一次,他们没有下棋。 离火无忌看过了脉相,问过了药就回去了,没有多说什么,颢天玄宿似有些意外,不知为什么,那些荒谬的质问不合时宜的想起来,离火无忌再无别的心情,便早早就回到医馆,换了一身衣服。旧的衣服沾了一点天元的气息,他不怕别人说什么,却怕胜儿闻到什么气息。行事和出入都要比从前更加小心才行。 在医馆里换好了衣服,开了一些药,离火无忌在等着熬药的时候睡着了。 旁边的人正在聊学宗的事,听说退隐许久的逍遥游和一个外域的客人寄鲲鹏发生了些什么,一个天元一个地织,寄鲲鹏出手大方,行事张扬,不过天元和地织凑在一起嘛,就像孤男寡女,很难说得正经。逍遥游退隐久了,依然是道域的传奇,传奇的不世并,九谱一琴,传奇的友情,传奇的隐居至今。 离火无忌挣扎着醒过来,这一次他梦见了年轻的时候——内战之中,那些连绵不绝的死亡和坏消息。 “云大夫来了!”聊天的人一下子都站了起来。 人们排起了长队,开药的开药,诊脉的诊脉,直到快入夜了,云大夫叫童子收拾一番,煎了茶,请离火无忌进去。 “听说那个寄鲲鹏行事不同凡人,”云大夫一边喝茶一边闲话:“只怕他迟早也要找上刀宗。你的身子,实在是不能再等了,药方我看过,这药方越吃越伤身,以后是要折寿的。” 说着搭住了离火无忌的脉搏,半晌,重重叹了口气。 离火无忌低声道:“我也知道这药吃得不成了。云师兄,还望你帮我一把,上次我说过的……我要是自己能动手,绝不敢麻烦师兄,成与不成,都算我的。” 云大夫重重一拍桌子:“胡闹!师父当年教你医术是怎么说的,治病救人的法子,不是教你这么乱来的!” 离火无忌耷拉了眉眼,半晌叹了口气,道:“我有我的苦衷。师兄不愿意就罢了,别无办法,只有熬一碗麻沸散,自己试一试。” 云大夫气得更厉害,挥袖而去,半晌,又去而复返,气急败坏;“你敢!老夫去刀宗告你的状去!” “是,我不敢了。”离火无忌叹了口气。 这一番拉扯以离火无忌收拾东西离去告终。他知道这个杏林里的师兄很可能会屈服。只是最好快一点,那药已经吃了太久,现在越吃越重,他可不想为了这种事得不偿失。 啸刃峰上,一阵奇妙的信香勾住了离火无忌的脚步,他走进大厅。千金少正在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周旋,年轻人出手就是两颗珠子,拿不下千金少,转身看见离火无忌来了,便要送给离火无忌。 寄鲲鹏很会为自己找理由,寄宿附近,得送礼;见了宗主,更要送一送;见了个地织,那岂不是相得益彰,离火无忌摇了摇头,笑道:“你留着吧,我只缺药材,这些用不上的。”他要走了,千金少却道:“二师兄,风逍遥回来了。” “回来了?”离火无忌只觉得他语气奇怪:“他在后院,还是去了剑宗?” “去过剑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