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8
风逍遥走得很快。还好是夜里,没人看到他余怒未消的神色,和紧握成拳的双手。 应该说,还好没有更多的天元或是地织在附近,胜儿也睡了。不然这一刻,绝对又会成为一场难以收拾的风暴。 风逍遥没有去找师兄喝酒,他去了后山。 树林里,他找了棵能看到远处山下的树,跳上去,在树上喝酒。 属于天元的本能在撕扯神经,告诉他立刻压制地织的信香,在后颈重重刻上属于他的气息——难道不是么?瑟缩的地织的气息也传达了所有信息,二师兄怕他,说了那样的话,说得那么冷酷,但放出了信香,却是在怕他。 是的,他从没把你当亲近的人,只把你当成一个应该惧怕的师弟。地织防备惧怕天元,他就防备惧怕你,哪怕是师兄弟,也不过是为了自保拉开距离。 风逍遥仰头喝了口酒,哈哈笑了两声。 但他最后控制住了自己——无论如何,他们之间却是有过师兄弟之间的情谊,当初的二师兄却是照顾过他;只为这么一点点的情谊,也为了那点不能说的傲气,他只能走,连喝酒也只能坐在树上,看着远远山下的灯火,一个人喝酒。 过去的记忆不合时宜的浮现上来,在中原的时候,他们四个人坐在桌边喝决绝的酒,他问花何至于此,为何要为了不属于自己的感情逼到这样的地步。 花笑着说,不喜欢就坚持到喜欢,不是谁都像你这么洒脱的。 风逍遥不明白,也不强求明白,他知道易地而处,绝不会和花一样执着的用一切去换雪的眷顾。世上有意思的东西很多,一份勉强而来的感情绝不在其中,没有彼此甘愿的感情要来何用,日日对望成怨么?如今他坐在树上,想起方才二师兄那样微笑的样子,原来已经是在怨恨他了……风逍遥又仰头,酒液浇淋下来,把他的脸颊也冲刷过去。 树叶沙沙而向,随山风而动。 练过醉生梦死的人不得一醉,风逍遥悄悄回去的时候,不想惊动儿子,去了千金少屋子里。 千金少外面喝酒没回来,属于宗主的文书还乱七八糟堆在桌子上。 风逍遥换了身师兄的衣服,回来时一眼看到了桌子上一本摊开的账本。账本上的字迹嶙峋清晰,他不由又多看了几眼——是药材入库的数量,微微一怔,风逍遥又把账本拿起来,翻看了一刻。 刀宗原本没有金创药以外的备药,是在内战之后,重新整理的时候额外添的。打从一开始就是离火无忌来过手,不止是准备常用的伤药,解毒药,和一些常见病症的药材。还有一些买进来等着制成药丸卖出去的药材,或是一开始就打算囤了高价卖出去的。这些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刀宗上下开支不小,大头的收入还是山下一些田地佃出去之后的地租,内战死了许多人,连附近租地的百姓都少了。于是内战后几年,大家都节俭了许多,刀宗原本就不阔绰,二师兄打过招呼就开始买卖一些药材贴补。 风逍遥看的账本,记的是这一年出入的药材,别的倒也罢了,离火无忌自己喝的药最多,每个月都喝一些药——风逍遥微微一怔,把账本往怀里一揣,走了出去。 离火无忌在屋子里收拾东西,收拾出门要用的,又把被子抱出去晒在搭起来竹竿上。 一回头,胜儿静静地站在身后,眼睛还有些肿,离火无忌看了他一眼,道:“背上疼么?” 胜儿摇摇头:“不疼了。”他说的很小声。 “进屋去吧,我给你看看。”离火无忌指了指北边的屋子。 胜儿一推开门,熟悉的药味扑面而来,他看向桌子上,金创药早就在那里了,不由脸上一红。离火无忌整理了被子进来了,让儿子脱了衣服——伤口还很严重,有的结口子了,有的还嫩红,他不由低声道:“这次打重了,你要记住教训。” 胜儿一听,心里就酸了:“父亲,我错了。”不等离火无忌再说什么,他咬着牙低声道:“爹亲教训过了,我不该轻信别人的话,不该随便……” 离火无忌心中一软,道:“嗯,你记住了,以后就不吃这种亏了。”上完了药,又用干净的棉布包上一层,才道:“这几日伤处都不能碰水,也不要去早课了。等……等会儿我自会去和你师伯说话。” 因着这一次的事,胜儿还有些闷闷不乐,不能下山,便想去找师兄玩。别的师兄怕是要笑他,唯独戚师兄不会,之前他有一阵子有心事,便不怎么搭理一向很照顾他的戚师兄,现在没事闲下来了,反而格外想出去玩。 离火无忌笑了起来,道:“去吧。”胜儿把衣衫穿好了,看向桌上,又是一怔:“父亲,你又在喝药了,这个月不是喝过了吗?”他一回头,忽然一怔,鼻尖颤了颤,离火无忌心脏一时跳得极快,神色还是若无其事:“没什么,不过是喝得养生方。” 风逍遥和飞渊请动了泰玥瑝锦和丹阳侯,只可惜两人看了无情葬月的情况,都觉得没有把握。若是剑宗不追究后果,倒是可以试一试,试了途中失手,或是无情葬月突然失控,处理起来也简单。 无可奈何,只好送神回去。 风逍遥留在地牢里,别人都走了,都知道他有话要和无情葬月说。连剑宗宗主也走了,只留下执剑师守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风逍遥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叹道:“我还是去一趟中原,把修儒再请过来。”修儒曾经说过开颅之术也许有用,但是他没有把握,杏花君又死了。无情葬月闻言抬起头,捆住四肢的锁链也碰撞作响:“大哥,别去了,我并不想要你这样。” 风逍遥道:“只要还有一点办法,我一定会去试一试,你不相信我么?” 无情葬月只好苦笑起来,过了片刻,风逍遥走过去,目光相触,风逍遥低声道:“不管要求多少人,只要能救你,我什么都会做。月……”无情葬月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只觉得更无力,低声道:“大哥,我累了。” 风逍遥离开了地牢的时候,执剑师拦下了他:“风中捉刀,有一个不情之请,也需要劳烦你。飞溟的潮期一直不定,最近只怕是要来了……离火无忌身为医师,是否有什么药物,可以控制潮期反应,让他好过些?” 这事情并不难,风逍遥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执剑师谢过了他,忽然间,风逍遥想到执剑师刚才各位谨慎的措辞——他明白了那谨慎从何而来。 压制潮期的药,喝了十多年,并不是一件易事。离火无忌习惯了,只是他没有想到,昨天夜里天元暴怒的信香逼近时,他竟然又一次被诱出了潮期。 所谓的天元被地织的信香所诱惑,以至于理智尽失,行为失控,在他这里是汹涌而来的潮期报复性的铺天盖地涌来,连煎药的时候都在不断发颤,离火无忌喝完了药,还是不够,加重了分量,直到天亮才沉沉睡去。 以前倒也罢了,现在胜儿分化了,能察觉他身上的不同。这可太糟糕了。 离火无忌将准备好的祭品放在师父坟前,树林里寂静的只有秋天沙沙落叶吹拂过身后。祭品有酒,有烧鸡,还有师父喜欢的绿茶煎饼,中元节就在第二天,到时候他会下山去放一座祈福的灯。 “今年啸刃峰也很安宁,师父,我也收了弟子了。只是这两年怕不能亲自看着。” “胜儿成了天元,不知会不会去天元抡魁。师父,他不如大师兄那样,也不像小师弟,性情上……更像我几分。我不是故意的,我更希望他像小师弟那样,小师弟以后会亲自教他。父子两个挨得近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生疏了吧?” “寒雨这几年越来越有样子,他性子好,比胜儿沉得住气。也许是刀宗其他人都埋汰大师兄,被逼无奈就练出来了。怎么这么闲的,那些孩子……都是冶云子师叔不修口德,上次师叔赶走了那两个不像样子的徒弟,气得在家里生了一场大病,生完了病,还记得跑来骂千金少一顿。” 离火无忌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墓碑,叹了口气:“您老人家在下面,保佑刀宗一切都好,保佑大师兄安宁,保佑千金少早日遇到可心人,保佑风逍遥出门回来都平安,保佑你没出息的二徒弟,能治好更多的人……对了,今年还要保佑无情葬月那孩子早日解决血神,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说了这么多,师父要不要累得骂人啊。” 离火无忌抬起头,千金少解下葫芦,蹲下来倒满了酒:“师父您老人家辛苦,这杯酒来福请你喝!” 风逍遥离开剑宗不久,绕远路找了个偏僻药铺,问了问账本上二师兄常用的药。 “客官,没有药方,可不能瞎说,”那大夫长吁短叹:“你这药,要是凑在一起喝,平常没事,多了可就亏了身子了!虽说也有几味温厚的,可……” 风逍遥怔了怔:“喝了能克制潮期吗?” 那大夫一愣,随即道:“荒唐!地织本就体弱,还喝这种药,喝了更亏身……”突然间,那大夫背过身去,喃喃道:“这亏了厉害了,形如宿病,有病之人……这么一说,好像也能讲通,不对不对,这怎么说得通,全无道理!” 风逍遥没理他,转身就走。 一连问了几家,要么摆手说不知,要么也和那大夫一样先惊后疑。只有一个开了个方子,叫他瞧一瞧,说道:“这个方子柜上也用过,确实能压着潮期,只是寻常不能多用。伤身之后,需得下温补的药再补回来,长久之用,更是不妥,潮期久抑,总有压不住的时候。” 风逍遥盯着他的眼睛:“会如何?” 那大夫摇摇头:“到那时,只怕后悔也来不及了。” 中元节的河灯,静静流淌在桃源的支流中。树上挂了半明半暗的灯笼,照得系了写着祈愿的布条飘舞。 人们来来去去,父母牵着儿女,兄弟前后相继,离火无忌望着那盏灯渐渐漂向了远处,他站在树下,望着河流对岸的人群。 面具遮住了神情,树下的昏暗和不时离开的人、经过的人,把他藏在一片缭乱的背景之中。他站在树下,看着男人在河边蹲下来,小心的把河灯放入沉黑的水中,那盏灯,忽闪的像一只眼睛,闪烁着对亡妻的思念,静静和其他的灯汇流成庞大沉默的思念,流向遥远的彼端。 离火无忌转过身,站在树下,深深吸了口气。他已经转过身,自然不能再回头去看了。 对于高手来说,目光的掠过都会引起警惕。但中元节是伤感的日子,那么多人经过,看着河灯,和看着放河灯的人,有什么不同呢? 离火无忌慢慢朝啸刃峰的方向走去。 忽明忽暗的光远去了,黑暗更能描摹男人的轮廓。戚寒雨一点也不像大师兄,大师兄的脾气永远是那么坏,神色还是那么冷淡阴郁,一年都不会笑一次的样子,眉心早就覆满了皱痕,离火无忌摇了摇头,胡子,比去年也长了一些,那双眼睛,他却没能看清。 大师兄的眼睛永远是坚定的,但西江横棹的眼睛,那些冷漠又深重的失望,像是把所有人都关在门外了。 离火无忌停了下来,有轻微的信香从旁边飘了过来,他看向树林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小师弟就在附近么?总不至于谈崩了,连声招呼都不想打,都特意等在这里了。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离火无忌迟疑了一下,视线从树林掠向身后,粗布衣衫先入了眼睛,而后,就是那双熟悉的、热切又冷漠的眼睛,深深的,牢牢的钉住他。 “无忧——” 离火无忌一阵晕眩,深深吸了口气,将面具取了下来。 “大师兄,”离火无忌怔怔道:“怎么了?” 西江横棹站在他面前,神色是迟疑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离火无忌难以抑制的浮起浓烈的喜悦,这喜悦激烈的冲过他冷漠的眼睛,浮上点点光色。笑容拱起嘴角,不容他一贯那样沉静温和的样子,纵然抬手取了面具,真正能拿走面具的,拿走真的面具的,只有这个人。 “你是……来……”离火无忌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他那样欢喜,好似欢喜成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微微低了低头:“大师兄,你说话吧,我说不出来了。” “天元抡魁,是又要开始了?”西江横棹涩声说:“你知不知道?” 离火无忌沸腾的欢喜被拉了一把,他点了点头,深深吸了一息:“是。我想应该是胜儿去……胜儿是我的儿子,刚刚分化成天元。” 西江横棹闻言,沉默了下去。 离火无忌本来想说,戚寒雨其实也很出色,在这一代里,戚寒雨如今能拔个头筹。但大师兄也许不想听这些,别人怎么想他不知道,大师兄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去天元抡魁,那还是别再说这些话好了。 “风逍遥,还有你,”西江横棹问得很艰难:“你们不想阻止么?”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大师兄,就算输了,我们也会保护他的。”他说出这句话,心中也是一痛,面上却是笑着:“小师弟很有本事,我也不差,何况,他不去,以后别人也会说他枉为天元。他是刀宗唯一适龄的天元,去不去早就是定下了的。” 失望像雾气一样缭绕上来,西江横棹慢慢闭上眼睛,那些细碎的光消失了。寒冷覆上了夜里孤寂的山道,离火无忌悄然藏起微微发抖的手,指甲掐进了掌心,他明目张胆不知收敛的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回,以后再也没有了。 “大师兄,”离火无忌轻声道:“这些年不见,你还是一点不变。” 西江横棹睁开眼睛,重新望向他,那双掩不住痛苦和失望的眼睛里,蒙上了重重雾气遮掩,他那样落魄,却依然没有麻木,像一根冷硬的枯木不知电击雷劈的苦楚,硬挺挺的站在那里。 “你也没变,”西江横棹道:“以后别再放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