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所以哪怕注定会输,他也孤注一掷,反正从来一无所有。
万花谷地处青岩绝谷,谷中晴昼海万花繁盛四季不败,绕落星湖之水,湖水映照花色犹如七彩流离。回谷之路,必经此处。 因为李弦行动不便,裴泽专门雇了一辆马车载他俩去青岩,一路上行得慢,耽搁了不少时间。只是万花谷四季如春,哪怕外界已入夏烈日灼灼,这谷中依旧气候宜人。 裴泽先将李弦带去了三星望月,手腕之伤关系到他以后还能不能拿剑,能早一点治疗便早一点治疗。 孙思邈见到裴泽的时候略微吃惊,他瞧着这年轻人和以前约莫不一样了,少了以前的轻浮之气。 “失踪一年,看来你收获颇丰。此番回来,你父母也可安心了。” “老先生莫要取笑宿雨了,太多机缘巧合和情非得已,此中酸苦宿雨也难讲清。” “你不想说老朽也不强求,不过你这一回谷不去见你爹娘,反而来找我,可是遇见什么难事?” 裴泽撩开敝膝直直跪下,“请老先生救一人。” 孙思邈站定捋了捋胡须,“能让你求人想来是对你极其重要的人。” “是。” “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该做的,你无需如此。且将人带来让老朽看看吧。” 李弦就在三星望月下,裴泽托路过的是师兄照看,得了孙思邈的允许才去将人抱上来。 孙思邈倒是没想到病人竟是个神思自闭之人,年纪轻轻便一头白发,唤不闻,叫不应。他查看了李弦手腕的伤,沉思几许写了两副方子。 “这副药方还差一味药,目前万花谷未曾备,南疆五毒潭才生长。不过这位道长的腕伤耽搁过久,虽能治好却不知以后能恢复几层。” “宿雨在此多谢老先生,此恩必定铭记于心。” “得了,你就别跟我来这套虚的。只是这道长的腕伤可治,心病难医,他如今神思自闭犹如失魂,若不及时唤醒,以后怕再难苏醒过来。” “宿雨明白。” 裴泽早先就已经寄信回家,自己不日便要归万花,裴母和裴父早就倚门盼望多时。裴泽也没想到,才一年不见,自己父母竟苍老了许多,想到因为自己让他们担惊受怕这么久,心里愧疚万分。 裴父也没问他怎么带回来一个不言不语的男人,只是招呼好家里的仆从照顾周到。 晚饭后裴泽端着让厨房备好的容易吞咽的粥去李弦住的房间,一勺一勺喂他。 李弦本身没有意识,无法咬磨食物,连粥也只能靠外力强迫他吞咽。这么些日子下来整个人消瘦得厉害。 裴泽喂完粥后出了房间便看见自己母亲站在外面,明显是在等他。裴母示意他将碗勺交给下人,跟自己走。 裴泽下意识看向自己母亲的腰间松了一口气,没带重剑就好。 裴母叹了一口气,道:“师兄写信给我,你是被一个纯阳的道长抓去了。可是房里那位?” “是。” “你和他什么关系?” “母亲,我,不想成亲了。” “因为他?” “从小母亲和父亲就教导我,要有担当,要学会承担自己的责任。他有对不起我之事,我亦以牙还牙。若真要算账,我还欠他。” “所欠何物?” “情。” “你可想清楚了?” “嗯。” 裴母叹了口气,回过头仔细瞧自己的儿子,这岁月匆匆十几年,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 “你知道不知道,这要是一年前你这么跟我说,我能一重剑拍断你的腿。” 裴泽没说话,低头不敢看裴母。 “可是自从你失踪后,我和你父亲一直活在惶恐中。我年轻时闯荡四方结了不少仇家,就怕哪天再见到你时,是具凉尸。你父亲自责自己患有残疾,愧疚拖累我不能去找你。我当时常想,这些年我是不是对你太过苛刻了,从小到大管你太严。你弟弟传信回来报平安的时候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可又悬起另一颗心。你没有立刻回来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受了伤?可只要你还活着,我和你父亲都高兴,只要人还在……” 裴母说着眼中泛着泪光,她一生要强,不愿在自己儿子面前丢脸,赶紧偏过头去。 裴母在裴泽眼中一直是一个坚不可摧的强悍女人形象,从来不曾想过母亲有一天也会掉眼泪,还是为了自己。 他走江湖这些年,性子狂妄,从来不是个惜命的主,却不曾想自己的所作所为还牵动着父母的心。裴泽掏出手巾递给自己母亲,声音有些低哑: “母亲,孩儿不孝。” 裴母拿过手巾赶紧擦了眼泪,回过头嘱咐到: “别跟你父亲说我哭过。你的事我会跟他说,但我瞧那李道长不言不语,也无甚反应,可有问医?” “有,只是并不理想。” “他若一直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我没想过。” “诶,也是作孽,惹上你这么个小混蛋。万花谷适合养病,你们好好住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 “谢谢母亲。” 裴母走后裴泽才回了房间,李弦还是和刚刚一样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 他穿了纯阳的道袍,发冠高束,若不看那双呆滞的眼睛,便觉得这是一位仙风道骨的修者。裴泽每天都会给他穿戴整齐,梳发束冠。 他甚至觉得好笑,在这方面上的趣味,他与李弦当真不分伯仲。李弦囚禁他时,不管前一天如何折腾他,第二天都必定会将万花弟子的服饰整整齐齐穿在他身上,玉石腰配,一样不差。 他大步走过去捧住道者的脸,眸子里流露出哀伤:“母亲同意我们的事了,这不是你最想要的么。为什么你还不醒?” 在家里闷了几天,裴泽想带李弦在谷里走走,便跑去找以前的师兄,托那师兄做了一辆他自己改良的四轮车。 那师兄是工圣门下的弟子,万花谷的医武双绝不曾涉足,却偏偏对机关巧具极其感兴趣。从小就喜欢研究古书上的一些木具,还原且加以改造。他父亲双腿残疾,行动便全靠那师兄做的改良四轮车。 裴泽推着李道长沿着落星湖的水,看遍晴昼海的奇花异草。从晴昼海看三星望月,可见其山中人不见的景色,只见那石柱高耸入云,其上宫殿屋舍伴星邀月。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三星望月最高的那根石柱顶端的楼宇便叫摘星楼。” 裴泽弯着腰在李弦耳边细语,亲昵之态体贴自然。 还有神奇的半生半死生死树,树下猕猴成群。 “我年幼时入万花学习,便在那棵树下,有位师姐以猕猴太过可爱为由要求我替她杀猴取耳。” 裴泽每到一处便俯身在李弦耳边为他讲解自己幼年曾在这里发生过的趣事,他耐心极好,明明知道李道长耳不闻,唤不应,也还是自顾自地讲着。 他试过很多方法想要唤醒李弦,可不论是主动的欢爱,还是讲述过去,亦或是尽量兑现李弦曾经的奢想,这个道者都还是一动不动,心死如灰,激不起半点反应。 万花其实很大,裴泽每天带他去一处地方,没事坐在他对面与自己煮茶论道。所有可以让李弦苏醒的办法他都试过了,甚至会在他面前自渎。可一连几十天过去,李道长却还是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 李弦的病没有一点进展,这让裴泽感到疲惫又无力。 裴煜从南疆五毒教赶回了万花谷,还带来了李弦腕伤所需的那味药材。 裴小公子第一次觉得做弟弟十分的麻烦,只是小了几岁,便什么都得听兄长的,甚至被当成小斯呼来喝去,为兄长一封信就必须长途跋涉快马加鞭赶去南疆采药。 裴煜提醒裴泽,解铃还须系铃人,想要李道长苏醒,必须解开他昏睡前的心结。 裴泽听后没说话,在李弦房间坐了一晚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嘱咐好下好好人照看李道长,便牵了匹快马出谷了。 裴母裴父摸不着头脑,跑去问裴煜,这又是怎么了。裴煜只笑得温和安慰自家父母无事,“兄长只是去接你们的大孙子去了。” 这可把裴母气得差点掀了屋子,原本弄出李弦的事她就很无奈,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也不能把那呆呆木木的道士赶出去。谁知裴泽竟还在外面搞大了别人的肚子,弄出了人命。 她虽能接受儿媳妇变成了一个男的,可是自家的孩子这般朝三暮四四处留情,简直有辱门楣。 鉴于话听到一半就爆发的母亲太可怕,裴煜小公子赶紧溜去搬救兵。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瞬间安抚炸毛的裴母,那就只有裴父了。赶到的裴父把人拉怀里揉揉头,一副好脾气和煦似春风,轻轻一吹,裴母的火气就烟消云散了。 裴煜当然没说裴泽曾生子的事,只说兄长没有辜负哪位女子,更谈不上糟蹋。孩子是个意外,等兄长回来自会和他们解释。 裴泽回到万花谷是半个月后了,一身风尘仆仆,怀里抱了个四五月大的小婴孩。他连仪容也没来得及收拾,便将孩子抱到了李弦面前。裴煜说这孩子是李弦的心结,他也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他。 裴泽半跪在李弦身前,将那小小的娃娃放在道者腿上。小娃娃粉雕玉琢,圆杏大眼,被吵醒后也不哭不闹,张着小嘴咿咿呀呀看着自己视线里的道者。 “离歌,我没杀他,我只是想气你而已。他还没有名字,你给他取好么?” 裴泽一手托着娃娃,一手抚摸道者冰砌的面容。 窗外刚下过雨,风掠过树梢,带下脱落的叶子,没有飘转,溅进泥里。 屋檐滴着雨滴,一滴一滴砸进地上的小水洼,炸出四溅的水花。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猛吸一口沁人心脾。 支起的阁窗下,墨紫衣衫的年轻人专注地看着白发的道者,他眼睛里有十分的哀伤,又像是有些不服气,有些委屈。 “李离歌,我也是喜欢你的。” “我知道。” 18. 裴泽喜欢李弦,和李道长不同,他并非一见钟情。 裴泽初入江湖便遇见了李弦,凭着李道长的特殊对待江湖之路走得可谓顺风顺水。后来顺理成章他也入了浩气盟,李弦果断抛弃了自己的前搭档陆衣,开始带他出任务。 两人无论去哪里,李道长都会提前安排好衣食住行。裴泽那娇气的公子病不仅没治好,反而越发严重。李弦像水一样慢慢渗进他的生活,他明明清楚地知道,却贪恋这份舒适这份温柔,等到发现两人的关系过于亲密时为时已晚。 他是一个正常人,被美好的东西吸引他也不能幸免。 李弦这样的人,对他不动心,太难。 道者长得好看,眉似远山雪,眸若静湖冰,清朗如画,衣袂间都好似带着华山的寒意。他是千山孤鹤,却入了凡尘把握世事。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看向裴泽时冰雪融化、万物复苏的暖意,总让裴泽觉得,这个人眼里有万千繁花。 这样的人叫他如何愿意放手,如何做到漠视? 可自私的人自私成了习惯,有人无条件对你付出对你好,你又怎么会费心尽力去回报。反正他从来没有要求过,反正只是道者的一厢情愿。 “我知道。” 裴泽听到这话全身僵硬,死死盯住白发道者那双无神的眼睛慢慢转动眼仁。 李弦低头看向趴在自己膝上的人,笑得很难看: “对不起,但我不后悔。” 裴泽手颤抖着去抚摸道长的脸颊,描绘那双重新有了神采的眸子。 “我对你一点都不好。” “我不在乎。” “一点也不反抗,你就不怕你这辈子都不能再拿剑?” “是我活该。” “我不值得你这样。” “值得,要了我的命都值得。” 李弦颤颤巍巍抬起手去握住裴泽抚摸自己的手,脸颊轻轻蹭了蹭。 “我知道的,宿雨是喜欢我的,一直一直都是。” 李弦小心翼翼地捧着裴泽的手,满眼都是柔情。从始至终他心里都知道,他明白裴泽不愿付出,只愿享受。明白这个万花弟子对自己亦是有情,却耽于世俗目光。明白他故意若有若无的情意,明白他所有的伪装。 可李弦从来不觉得万花自私,他爱惨了这个人,哪怕对方一点点真情流露就够让他开心好久。他不逼他,亦守着他。他一边努力克制自己的占有欲,一边让自己在万花身边筑下一堵高高的墙。他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算计,只为了将真心捧在这个人的面前。 可到最后他才发现,已经参与的人生抽不了身,已经抓住的人放不了手。 所以哪怕注定会输,他也孤注一掷,反正从来一无所有。 “李离歌,你赢了。我好像一点也没办法失去你。” 道者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无措地看着裴泽。微微张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谢谢。” 说完话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带了哭腔,脸上凉凉的,手一摸便是一把泪。 李弦膝上的娃娃好似感应到父亲情绪的波动,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去抓李弦的头发。裴泽在娃娃抓到道者白发时一起握住了那缕霜丝,分明是想笑,却偏偏泪如雨下。 “我还未曾替他取名,你给他想一个名字可好?” “缘,缘分的缘。” “你我之缘分?” “愿得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