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不是为你（回忆）
又一春是扬州名楼，虽是烟花之地，里面的用度却都是上好的。纱是轻烟软萝，香是温情沉香。 可是又一春的大老板却是自己去小杂货郎那里买普通的香，这不是很奇怪吗？ 这个时候裴泽和李弦已经用完饭，沿着扬州城的护城河欣赏沿岸灯火如昼的夜景。裴泽看着灯笼的暖光从河面反射出来，摸了摸鼻子： “浩气盟居然会有这种据点，倒是有意思。” “无论什么组织都是需要钱来维持的，只是浩气盟名下并无实际产业，大多据点都是联络人自己的家产。” 李道长说话时总会微微侧着头，眸子虽然没有一直盯着裴泽，但这样细节却给裴大公子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青楼也认同？”裴大公子诧异。 “只要不做逼良为娼的事，上面不会干预太多。” “嗯，这倒是。” 两人边走边聊，走得慢聊得也散。大多数时候都是裴泽在不停的问，东拉西扯，脑子里忽的想到了什么就问出了口。 而那一直缺乏表情的道长总是低着眸，偶尔余光停留在身边墨紫色的身影上。听到问题也不疾不徐地为那仿佛十万个为什么的万花解答，声音低沉甚是悦耳。 等到两人逛得差不多准备回去的时候，一道琴音携带锐气而至。李道长最先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万花的肩，一招蹑云逐月，远离琴音源头。 ——平沙落雁 不过瞬间，四周散落影子，一移动黑影持剑向他们刺来。 裴泽一步太阴指后退，反手抽出腰间的判官笔打出商阳指。 李道长的剑早就拔出，起手便是一个吞日月。两人武学造诣皆不低，自然不惧那黑影。只是那黑影浑然不觉身上的伤，不避不躲直逼裴泽。 李弦察觉出对方的目标是裴泽，也不管四周布满的影子，直接使出行天道。行天道以内力形成剑域，威力巨大。然而打在那些影子上，黑影还未见半退，李弦先吐了红。这时一道温和气劲入体，温润五脏六腑，减缓了身上的疼。 李弦知道，这是万花谷独门绝技，春泥护花。 裴泽见李弦已受伤，不再留手，判官笔下点xue无情，一招玉石俱焚引动黑影身上所有暗伤。 然那黑影却是拼死冲到裴泽面前打了裴泽一掌，然后消失无踪。 万花身后就是护城河，这一掌其实并不带内劲，却让他重心不稳直接掉了下去。 “宿雨！” 李弦冲过去想拉住万花，然而落了空。重物入水的巨大声响在他耳边炸开，李弦想也没想跟着就跳了下去。 扬州城的护城河很深，但好在这里地势平坦，水流不急。在短暂适应入水时的晕眩后，他开始找人。一头扎进黑黢黢的水里，什么都看不到，却睁大了眼睛还是往下游着。 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将他往上扯。李道长反手捉住那只手，紧紧握住，直到破开水面。手的主人大口喘气，笑他，“你这个来救人的反倒让我这个被救的人救了。” “可有受内伤？” “没有，他最后一掌已无内力。” “我们先上去。” 俩人出门的时候都是衣冠整洁，春风得意的样子，回来时却堪比落汤鸡。 杨絮衣带人将他们领去又一春的汤池暖身洁净。毕竟还是仲春，夜里凉，湿着身子吹了风容易伤风。裴泽脱衣进浴池时，怀里滚出来一盒香，李弦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进水不能用了。” 李弦也宽衣进了浴池，没了衣物的遮掩，倒显得身材更健硕。常年练武的人，身上的肌rou线条十分清晰。又或许是因为常用武器是短兵，他的肌rou精瘦有力却不会过度隆起突兀。 裴泽还是第一次见李弦未束冠的模样，长发披散浮于水面，鬓发微垂修得脸庞比束冠时要温柔许多。 “可惜了。”裴泽靠在浴池边从李道长手中接过香盒子，“我初出江湖应该没有什么仇家才对，这人不要命的打法最后却只换得我一身湿衣和一盒香，有些看不懂了。” “那黑影杀死了也没用，他只不过是一个影子，本体是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 “嗯？这是为何？” “那人使用的长歌门中一项绝技，清歌绝影。我非长歌门人，也不知其中奥妙。只知道他的本体应该就在附近。” “看来这人事先便有预谋，选了沿岸偏僻处守株待兔。” 两人洗浴后就各自回房休息，李道长的房间却多了一个人。 弯曲的金发，玉石般的碧眼，外来客正翘着二郎腿躺在李弦的床上，身上是白底红纹的明教朔雪衣。 “你在我床上干什么。” “等你呀，谁让你回来慢吞吞的。我等累了在你床上休息一下，不行吗？”那明教弟子侧过身，单手支起下巴，那双碧瞳在黑暗里炯炯生辉，“不过为什么你的床没有那个万花的床软啊，难不成杨小姐喜欢上那万花，故意向他示好？” “我要的东西？” “喏。”明教弟子扬手，将手上的东西扔了过去。“你想得不错，我去买了一盒后不久就有人去把那杂货郎所有的香都买走了。” 李弦接住扔过来的盒子，走到桌前倒了杯水，“什么样的人？” “一个女扮男装的人。不过她非常警惕，我不敢靠近，后面跟丢了。” “也有你会跟丢的人？” “李道长这是在奉承我呢，还是在嘲讽我呢？” “别再对裴泽有好奇，这话我只说一次。” “啧。”明教满不在乎地努努嘴，“我问过杂货郎了，他这批货是半个月前一个外地人出给他了。当时出的价格很便宜，而香的质量确实很好他就全收下了。” “这香有什么问题吗？” “我问过徐安，这香主要功能的确是安神，有助睡眠，没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的香？不对，这香一定有不对的地方。李弦皱着眉，手无意识地握紧茶杯。 夜色幽幽，风凉如水。长廊上有一人提着一只灯笼从远至近，那人着了白色单衣，外面披了一件墨色的外衣，看着像是万花定国衣。 裴泽走到一半停了下来，他看见长廊围绕的水池中有一个凉亭，亭里点了灯笼，坐着个女子。 那女子在抚琴，琴音跌宕起伏婉转动人。 裴泽抬脚走了过去，到了亭外便没有再前进。他闭上眼，头微侧，嘴角嗫起三分笑意，因着他那张秀雅的面容令人十分赏心悦目。 等到琴声停，他才睁开双眼，停止抚琴的女子刚好抬眸，两两相望。 “裴某叨扰了。” “絮衣技拙，让公子见笑了。”杨絮衣起身，抬手示意裴泽坐。“夜已深，公子这是？” 裴泽这才将灯笼插在栏杆处走进亭子坐下，“起夜时忽闻琴声，其乐惊为天人。寻声而来想一见是什么样的人能弹奏出如此美妙的琴声。” “公子谬赞，絮衣愧不敢当。” “我闻琴声，有山高水阔。不似庙堂之音的高雅，却有垂怜黎民的俗情。旋律九曲回肠，有不愤，有不悲伤，更有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絮衣只是照曲谱弹，曲中情境皆前人明志。不过公子能有这般解读，说明公子亦是所言之人。” “何以见得？”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裴泽听后笑而不语，杨絮衣起身抱起琴，将势要离开，“男女有别，絮衣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更深露重，裴公子也请早些休息吧。” 裴泽摸了摸鼻子，起身去拿灯笼，慢悠悠往回转。 第二日李弦练完剑准备去找裴泽一起用早饭，却得知裴大公子一大早起来去又一春前堂听曲儿了。 李弦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隐约有些烦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只是忽然有些后悔带裴宿雨来又一春了。那个万花在花楼里如鱼得水的模样让人有些不爽。 勾栏之地大多做的晚上生意，白日里少见有客人。花楼的姑娘们大多都还在休息，只有几个龟奴在摆弄花簇。李弦刚踏进前堂的时候就听到琴声，在尚算得安静楼里，勉强能听清。 李道长寻声而去，在一间雅间找了裴大公子。进房时一股幽香扑面而来，好闻不腻，还有些熟悉。再看裴泽，他似乎还有些困意，趴在窗台上，半眯着眼。手里捏着一只酒杯，将落不落。 他进去后示意屏风后弹琴的姑娘出去，走过去时脚底却踩到了硬物。他蹲下把那东西捡起来，是个玉坠子。李弦把玉坠子放在了桌子上，把那人手里的杯子接了过来，“清晨不宜饮酒。” “李大哥？”裴泽半眯着的眸子这才睁开，有些诧异，“你练剑完了？” “嗯。”李弦把人从窗台拖了回去，“既然还困着怎么不多睡会儿？房间的床还是不舒服么？” “没，这次的床十分舒适，又一春果然是伺候人的地方。我只是早时醒了在想一些事，反正也无聊就到前堂点个姑娘听小曲儿。刚刚有些入神。” “什么事？” “昨夜之事，不过现在我似乎明白了为何那黑影要攻击我了。” “嗯？” “他的目标不是我，是我怀里的那盒香。”裴泽笑得狡黠，弯弯的眸子勾起得意的弧度，“你闻着这里的香没？” “昨夜那种香？” “是的，而且安神效果真的不错。这儿我刚好知道件事。刚刚出去那位jiejie说，半月前不知道那里来的夜猫，夜里叫唤的厉害，扰得她不安生。所以看到杨楼主买香的时候，向他讨了一盒。我虽出身万花谷，医学上却没有造诣。等会儿咱们可以去找大夫问问这香的成分。” “你怀疑这香掺了紫荆花？” “合理推测，但我不负责。”裴泽单手支着下巴，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李弦见他这副样子，有些忍俊不禁，心中的烦闷消散许多。 不过事实是和他俩的预感不一致，那香里并没有掺紫荆花，只是普通的安神香。 李弦也有些疑惑了，如果香没有问题，那黑影为何会袭击裴泽？ 私仇？ 在又一春的几天，李弦除了陪裴泽游赏扬州城，大多数时候都在助杨絮衣接管扬州城浩气盟的所属势力。虽然杨絮衣只是一位女子，但李道长不得不承认，她很厉害。 那位女子总是挂着适宜的笑，一双美目诚恳温柔，然而说话却是八面玲珑，心有七窍。虽非男子，却自有一套手段折服众人。李弦甚至觉得这位杨姑娘会比杨嗣更厉害。 因为上次遇袭的事，李弦不放心裴泽一个人出去，可他自己又事务缠身。裴公子只是安抚他，自己不会有事的，他对自己的武功有信心。可看着李道长那紧蹙的眉头，却还是笑到，反正没了你这个领路人我在扬州城也是瞎晃，不出去了，听小曲儿去。 李弦这才放心。 李道长是傍晚去找的杨絮衣，那位素衣女子此时正在小院里喂猫。七八只毛茸茸的小东西围着一个温柔可亲的姑娘，画面十分温馨。 “想不到杨姑娘还养猫。”他走进时故意踏重脚步，告知他人自己的靠近。 “李道长。”杨絮衣起身向李弦颔首，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它们并不是我养的，都是附近的野猫。我看着怪可怜的，经常会拿食物给它们。” “是姑娘心善。”李弦道，“姑娘对扬州城的势力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贫道也该回落雁城复命了。” “李道长准备何时动身？” “明日。” “既然李道长还有要事在身，絮衣也不便多留。这几日絮衣受教了，我会吩咐下去准备好行囊的。” “有劳了。” 李弦向杨絮衣告辞后，就去前堂找裴泽。裴泽喜欢在雅间听曲儿，最近尤其爱一位姑娘的琴音。 李道长到时有些意外，雅间外竟无琴声。他原本准备推门的手放缓，只轻轻推开些许。从门缝里刚好能看见里面的两个人。 那本该在琴案前抚琴的女子此时坐在那墨紫衣衫的人怀里，万花笑得很温柔，一双眸子款款情深。 那姑娘花名水玉，是又一春的雅妓。他见过她几次，在裴泽常待的雅间。 李弦转身离开，面色无常，如果忽略他握得发青的手，倒像是不愿打扰友人好事的识趣之人。 李道长一个人出了又一春，在门口又看见了那个摆摊的杂货郎。他走了过去，随手挑拣摊子上的货物。 “你即便是在又一春门口摆摊一天也见不上她几回。” 那杂货郎愣了一下，像是不明白李弦的意思，问到，“这位道长是什么意思？” “水玉姑娘在接客。”李弦拿起一条红绳编的手链，上面缀着三颗红豆，模样甚好看。“自己都没有勇气争取，又如何护得所爱。” 杂货郎闻言怔了好久，苦笑，“道长怕是在说笑，我一个穷小子，即便是想又如何能救她出苦海。” “又一春并不强留姑娘。” “可那赎身钱……” 李弦不等杂货郎说完，从怀里拿出一颗硕大的珍珠放在杂货郎手心，另一只手拿着那条红绳，“这个我买下了。” 杂货郎惊讶得睁大眼睛，赶紧从摊子后面绕出来向李道长下跪，“谢谢道长，道长的大恩宋九一辈子不敢忘！” 李弦只用手抬住了宋九下跪的身体，面上没什么情绪，“去吧。” 宋九小心翼翼捧住手心的珍珠，反身跑进又一春。 李弦仔仔细细看着手里的红线手链，轻轻摩挲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眼角偶尔露出暖意，继而是无奈的笑。 我不是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