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书屋 - 言情小说 - 女帝的侍卫在线阅读 - 下

    女帝传唤侍卫,在夜色深沉里驾着一辆马车悄然出宫,停在了康王府后门。康世子穿着新绿的衣袍,簪着银花雪柳,仪态俊美又风流,他装作不经意地细致打扮自己,在半夜翘首等候着她。直到心上人的马车从夜色出现,他骄矜的神态化成了温柔殷勤的春风,像偷嗅一枝艳丽珍贵的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马车里。

    侍卫就坐在车前静静地守候,他听到喁喁私语的甜蜜嬉戏,也听到康世子渐渐深重的喘息,衣衫窸窣,古怪的呻吟声低低暗暗地响起,像春将到临,冰河快迸裂时暗涌复苏的水流潺潺,绝不同于康世子往日的声音。

    半个时辰过去,康世子终于出来,齐整的衣冠留下多情的折痕,他恋恋不舍地徘徊,与女帝藕断丝连地分别。康王府的大门又悄悄合上了,由侍卫策马带着女帝回去。

    这样的幽会重复过很多次,等候的人也不相同,侍卫是一个聪明的人,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的守口如瓶受到女帝的青睐与信任,数十年间,他循规蹈矩地做一条忠诚的狗。

    做好一条狗,至少比做好一位爱人长久,能够陪伴在女帝的身边,侍卫很满足于他如今的位置。侍卫这样安然地留守在自己的方圆里,见证许多人与女帝分分合合,谁也停留不长,女帝的热恋转瞬即逝,不过是一时新鲜。只有他从未走近女帝的心,也从未被她爱过与抛弃。

    其实侍卫不能理解她随手抛掷的豁达,似乎感情在女帝的眼中,是一件用以把玩的装饰品。女帝在其中汲取依靠、爱慕、性欲、占有、疯狂、幸福、悲伤、遗憾……人体盛放下这么多复杂的变幻,就变得多情又无情。他不能理解,所以他只选择服从和保护,只因为女帝需要他。

    偶尔,极少数时候,女帝也会戏弄他。譬如在侍卫为她磨墨时,她忽然说他像位多年来一意奉献的贤良君后,侍卫失手打翻了墨砚,把女帝的奏疏泼得一片乌黑;在某个秋猎之日,女帝张弓一箭,射穿了他的发带,钉住侍卫身后的一只雄鹿,宣称侍卫与雄鹿都是她狩猎的战利品;又或是在群花宴上,才子青年吟诗作画博取女帝关注,女帝让侍卫去找来最艳最红的那朵花,然后转头将花簪到他的发鬓上,快活地大笑离去。

    鲜活的过往涌动起来,许多光景又重新颜色丰丽,一叠叠地翻出,气味古旧又清新,它们如潮水向两边分去,一个夜晚突然跳入女帝的脑海。

    那是天灾人祸兴盛的一年,女帝为政事常忙到三更,患上了失眠头疼的症状。她终于不堪忍受几乎令人窒息的焦虑与困顿,推翻那些高高叠起的奏章,漫步到阁台席地坐下。她什么也不愿想,只是望着夜,兀自发怔。

    良久,一件长衣披到她的肩头,高挺的身影低下来,似乎犹豫一下,又小心坐在她的身边。女帝的肩膀被温暖的手臂轻轻揽住,薄霜化了,女帝转首,与一双温情清亮的眼睛相对。啊,好近,女帝想,多久没有这么近地看过这双眼睛了?似乎上一次,还是她十六岁时母皇去世,侍卫低下头去擦她止不住的眼泪。

    侍卫轻声说:陛下,臣的肩膀正是为了盛放您的眼泪啊。

    女帝紧紧拥抱了他,如捉住一块浮木、一座磐石,她不需要强自忍受。一夜,一百年,一千年,她的眼泪亘古长久地落在侍卫的肩上,像雨一样浸湿他,他体会着这个拥抱,知晓过了这一夜,这些泪水会悄然消弭,女帝仍是那个雷厉风行、聪慧强大的女帝。

    女帝剧烈咳嗽起来,似乎是说了太多话,消耗了过多的能量,如今,说话也让她倍感疲倦。中郎将连忙抚顺她的胸腔,为她端来半碗水饮下,女帝闭着眼缓过胸腔这阵痛楚,唇还震颤着:他陪朕太久,久到朕还以为,他会陪朕到人生的尽头。

    侍卫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太傅的女儿在某次宴席上早已对他的风采一见钟情,央着与女帝正打得火热的哥哥,去吹吹枕边风,好让女帝为她和侍卫的姻缘牵线搭桥。

    女帝听说时是在结束情事之后,她有些倦怠,没有什么表情和情绪,像在听陌生人的故事。她倒有些想抬手掌他一个耳光,斥责他是不识趣又胆大包天的东西,竟敢觊觎到她身边的侍卫……然后她闭上眼,静静的,仿佛已经睡着,半刻后开口:也是一桩金玉良缘。

    于是在她的牵线下,侍卫与太傅的女儿很快成婚了。这无异于是乘龙快婿,象征着侍卫的背景地位彻底改变,他已经成为了这偌大皇城中一派支流。从今往后没有人能看轻他,怀疑他,替代他。

    侍卫也确实是一个好丈夫,他懂得照顾与爱护,有些寡言却不让人讨厌。他们举案齐眉、温情融融,成了京中素有美名的夫妻,不过两年便生了一个女儿,又过了数年,生了一个小儿子,现在的中郎将。侍卫不再长久地留在宫中,在女帝身边无时无刻地守卫,他按时地点卯、散值,在归去的路上买一个玩具、买一块胭脂,他有了自己眷恋的家庭。

    那时女帝也已经立后,她的爱人们为她生育了几个聪慧伶俐的皇子,他们的孩子在长大,变成从他们的人生里生长出来的枝叶和果实。等成家之后再回望,只会觉得往日与如今隔着一层太厚的雾,曾经的心绪放到如今,大概也付之一笑。

    朕记得你父亲,是在十一月初离世的吧?

    是,家父在那年秋天就病了,兼之旧伤复发,不足三个月便逝世。

    是啊,她怎么没注意到呢?那年秋猎时,女帝和侍卫为策马追逐一只罕见的白狐,奔入了深山秋林之中,雪白的狐狸摇曳着尾巴,跑入一条崎岖山路之中。他们发现了一条潺潺溪流,在山石中洗涤出碧绿的颜色,水清见底,蝶的影子拓印在上面,又悠悠地飞远了。

    女帝感到疲累了,侍卫为她牵马,他们就沿着溪流缓缓行走。从前她可以在马上奔驰一日不眠,凡是她想要的猎物,都一定会射杀到手;如今她渐渐步入衰老,拉不动常用的弓箭,身体也变得易于倦乏,曾经轻易抛洒的青春飞光已经消逝了。

    日影稀疏,黄叶成荫,她看山,看林,看溪,又看向侍卫,那束得整洁的头发被风吹得微松,掺杂了许多霜发。她愕然发觉,这些痕迹悄无声息地出现,仿佛入秋时一夜之间枯黄的绿叶,覆盖了侍卫的青葱,侍卫比她大许多岁,也比她老得更快。她忽然转开眼,怕看到侍卫的脸,看到皱纹在蚕食他剩余的生命。

    狐狸又出现了,它站在溪流的对岸饮水,毛发似雪,抬起头凝视他们,翠绿的眼有诸多关于生命的深深晦秘,幽清温和。而后狐狸转身穿行进深林,直到彻底消失。

    侍卫回去后病了,感染了风寒,却一直不好。侍卫一生鞠躬尽瘁、忠心护主,终于也到了因病致仕的年纪,女帝的身边更换了新的御前侍卫,那些崭新的面孔让她难以记住名字,她的记性也衰老消退了。

    女帝得知侍卫病逝时,在深秋的夜里。她站在朱红阑干前,看亭台楼阁的辉煌富丽,大千江山在她的治理下盛世无忧,人们传颂帝王的贤明,身后的女官向她禀报侍卫的哀讯。女帝拥紧肩上的裘衣,一阵潮湿的惘然从她的心间拂过,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再没有可以流泪的地方。

    讲完了故事,女帝很累,也很困乏了,她的心力缓缓地流空,宛如说尽半生的遗憾。年轻时令众人爱慕的美貌已经苍老,千万人簇拥的帝王之位她坐了很久很久,人间最极致的情和欲,她也尽数尝尽。女帝微微阖上眼,不再说话,殿中归于寂寞无声,中郎将起身,为她掖高锦被。

    他走到窗前,去掩下幽咽夜风,女帝又睁开眼,她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不清了,去年的折子都是近臣念给她听。她看着年轻的中郎将穿着藏蓝的窄袖衣衫,长身玉立,秉烛站在她的床前,模糊的眉眼轮廓看不清晰,沉默而长久地守候。

    在数十年里,侍卫就是这样站着,从未离开一般熟稔温柔,有一双温情又清亮的眼睛。女帝有过很多爱人,而侍卫一直只是侍卫。

    女帝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穿银红裙子的女孩,躺在柔软的被席中,温暖得如同母亲的胚胎。她枯槁的面容复生出微红的光芒,眼睛也涌露少女的期盼,侧头看着侍卫,轻声地央:你再去为我摘一枝梅花,好不好?

    现在是四月,梅花还没有开,红梅园里只有一片清冷瘦削的枝节。侍卫静静看着她,良久,向她许诺:好,臣为陛下摘来最高、最红的梅花。

    年老的女帝微笑起来,她想起来这一生,其实活得很自私,只一意想要自己喜欢的东西,故而总让很多人伤心。她只不过无端地笃定,侍卫会穷尽天地寻到所有她想要的事物,就像幼年他牵着自己,对于公主任性的要求无所不应。在满庭红梅之中,侍卫的眼睛看向她时,她已经懵懂预感,会留下许多后悔没有说出的话。

    女帝想,什么样的梅花都好,我所喜欢的,只不过你为我折的那一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