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书屋 - 言情小说 - 女帝的侍卫在线阅读 - 上

    女帝生了病,是劳累成疾的旧患,重到连起身都需要搀扶。太医院为她开了很多药,那些药逐渐成为了她的一日三餐,浇灌在她已经干涸的身体,可女帝的病依旧一日重过一日。她将朝政交给自己的女儿,终日昏昏欲睡,其实她已经很老了,执政四十余载,两鬓花白,皱纹早已攀上花季衰败的面容。

    这一夜,她遣散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一个年轻的禁军中郎将。中郎将站在床前,一遍又一遍地拧干湿布,为病重的帝王擦拭额头的虚汗。

    女帝说:坐下来吧,朕想与你说说话。

    于是中郎将坐在了床边,他的姿态是微微低头垂眼的恭敬,包裹在藏蓝衣衫里的身体像挺拔的青松,焕发着英姿勃勃的年轻力量,面容清秀而整洁。

    他的年轻与女帝的苍老,就像一道飞光驰过的鸿沟,永远无法填补。

    女帝问:你的父亲已经死去多少年了?

    中郎将答:回陛下,已经有七年了。

    七年,生命中短暂又漫长的数字,是一个已经足以让记忆变得模糊的时间。人一旦长大,时间就会走得越来越快,直到用力奔跑也追不上消逝的人事,而先离开的人就像夏蝉褪去的壳,往后人生的枯荣与他再无相关。

    中郎将的父亲是女帝的侍卫,因为旧伤在七年前去世,生前,他是女帝最忠诚的臣子,也是相识最久的臣子。

    他死后得到帝王的厚葬,位列在功臣的黄金台之上,与诸多名声显赫的臣子共享千秋百代的敬奉。曾有人反对将一位侍卫陈列此位,然而女帝罕见地一意孤行,驳斥了所有反对的声音。

    大概在人年迈的时候,都喜欢往回追忆,当这夜女帝看着中郎将的眼睛时,心腔也翻涌出许多恍然的眷眷,沉淀在她心池之中,已经是七年之久。她忽然温柔地感叹:你的眼睛和你的父亲多么相似啊。

    女帝冗杂而陈旧的记忆里,保留着一双少言而温情的眼睛,像静湖上宁静的明月,波澜徐徐,光影绰约。那是属于侍卫的眼睛,他英俊,寡言,两颊有一点瘦削,只善于保护女帝,大部分时候如一道影子停留在女帝身边,这是他作为侍卫的职责。

    在女帝还是总角之岁时,就已经遇到了侍卫。那年天寒大雪,朱墙白雪,还是公主的女帝牵着母皇的手走在宫道上,她们要去看满庭新开的红梅。

    彼时侍卫不过是这红梅园的一个小小侍卫,穿着藏蓝色的衣,脸庞尚带着少年的轮廓,长睫因久立而沾雪,他站立得拘谨寂寞,像一尊护花的泥塑。在丛丛枝节里,银红的裙摆从地面曳过蝴蝶般的轨迹,透过飞艳红梅的花影,公主一眼便看中了他。

    公主喜欢红色,喜欢簪子,喜欢甜得发腻的食物,喜欢毛发柔软的兔子,同样喜欢侍卫温情的眼睛。她所喜欢的东西,母皇都会慷慨给予。她向母亲撒娇,要来了侍卫,从此以后侍卫从一庭红梅的侍卫,变成了独属于公主的侍卫。

    年长于公主的他陪公主放风筝,教公主骑马,为公主折取她喜爱的花,与公主在皇城中游戏,他牢牢牵着公主的手,直到公主渐渐长大。公主学会了许多的知识,掌握了许多国家的权利,认识了各种各样的男人,她不再需要孩童的快乐,也不需要侍卫的牵引。

    于是侍卫就温顺地变成了一尊护卫公主的泥塑。

    女帝说:登基那年,朕遭遇了二哥的反叛,他背着朕奔走在陡峭的山林之中。那日雨下得很大,山路危险而难行,却也给了我们潜藏的生机。我们躲在洞xue之中,朕因风寒发烧,乱梦中惧怕雷电暴烈的声音,陷在昏迷里惊声厮打,他脱下外衣紧紧抱着朕,像一座沉默安稳的山。

    那夜,朕梦中坐在空庭里,听到惊蛰时的春风,如吹拂柳丝那样拂在身上,怪异的梦魇远离了朕仓皇彷徨的心,抬头时,一场春雨绵绵降下,落到朕的衣裳,只感到一种安宁的温暖。第二日我们被将军解救,才发现他的腰上中了两箭,在逃命的中途硬生生拔去,朕所听到的春风,不过是他彻夜压抑的痛苦喘息……后来那两处箭伤,成了他一辈子的伤病。

    中郎将静静地倾听,听那些湿润的故事,如今已经长了厚厚的青苔,茂盛的新草纷乱遮掩,唯有过路的人拨开时,才露出底下斑驳的颜色。女帝回忆得很慢,像在反复咀嚼午夜梦回的数个片段,陌生又熟悉,淡忘又记起。

    等公主变成了女帝,侍卫用得黯淡的拙刀也更换成珠玉光耀的宝刀,头衔高升为御前侍卫。他不经营任何宫廷间的关系,不用这头衔获取任何利益,他只是依旧随行在女帝的身侧,保护着女帝的安全。

    侍卫被人视为女帝最忠诚的狗,凭借着一时护主有功而飞黄腾达,在蝇营狗苟、诡谲多变的朝廷之中是令人排斥的异类。他更多时候是一把内敛的刀,守卫在女帝的身边,但并非不锋利,宫变中杀过谋反的皇亲,秋猎时斩过刺客的头颅,那刀光越淬越寒,在宫墙之内,连他的沉默寡言都成为了他让人忌惮敬慕的特质。

    当然,宫中曾经也盛行过一种流言,说他早已是女帝的帐中客,侍奉过恩宠。

    彼时女帝已经长大了,她像她母亲一样美艳,也像她母亲一样多情,拥有许多爱人,关于她的风流艳闻,需编纂一整本纪事才能够说尽。

    她与教导自己书画的老师共处一整夜,在宫宴之上带着丞相悄悄逃离,将军送她的耳环是西域古国最珍贵的宝物,他国的太子为她写了诸多爱慕的情诗。女帝还有一个后宫,宫中居住着各色貌美的男宠妃子。这些人身份性格各异,只一致虔诚地爱她。

    这些人都是女帝富丽的收藏品,帝王的雨露被众人分享,侍卫见过无数个醺然的面容,这份共享的爱让他们快乐,也令他们痛苦。他们是沼泽里的飞蛾,误将女帝看成烛火,但她只是一簇永远伫立在岸上的长明灯,照着他们在她营造的陷阱里缓缓溺亡。

    然后她餍足而快乐地开始下一场游戏,不会停下脚步挽救任何一个人。

    女帝是一个残忍而无情的人。

    然而他的传言终归只是传言。女帝躺在床上呵呵地笑着,看着中郎将的面颊微微发红,想必关于女帝的艳史,他已经在人人相传里听过不少篇目。那些故事跌宕起伏,充满着传奇的色彩,人们周而复始地品味,甚至于争论不休谁才是女帝最爱的男人。

    侍卫在人们的印象里太寡淡了,被提到也只是他人的陪衬。女帝爱过那么多出色而特别的男人,侍卫从未有过与女帝真正的恋情,他的形象渐渐变成了一个普通的附庸,通常出现在各种故事里英勇救主的桥段,然后甘心匆忙地退场。

    女帝目光悠长,目光宁静而温和地注视侍卫的儿子,亲自为这段关系盖章:因为朕与他除了君臣关系,其实再无其他,我们从未过界,更毋论相爱。我们的数十年,不过是宫闱里一只燕子短暂栖息在一片浮萍上,水波一漾,就轻轻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