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水暖(搬运)
宁州夏季总有那么些台风天。 家里电缆没安好,信号接收全看运气。我好几次让妈喊人来修,她嫌外头的维修师傅宰客,就自己搬着板凳踮脚来弄。折腾一两次没修好也不再管了,我也没再提起。反正我家的电视也全当摆设,那年夏天后我妈找了个离家更远的工作,半个月修次假,我平日在家也只管看书,做题,几乎很少打开电视。但夏天不一样,夏天的我可以为所欲为,碳化铅笔搁在作业薄上任风吹,我插上电源打开立式风扇,把风速调到最大档,从冰箱里拿出镇好的果汁。沙发成了我的放逐地,我可以暂时地被放逐,任由自己空想,或者是什么也不想只是发呆地看着电视机上闪着满屏雪花,声画不同步,和着蝉鸣吱啦吱啦响。 而这一切仅仅是起源于那个夏天,那个改变了我一生至今压在我心头上的夏天。西西弗斯永远推动着不能达到山顶的巨石,而压在我心上的石头会在每个夏天猝不及防地出现,滚落,滚落到夜晚每一场梦中。那个夏天曾久久盘旋在我记忆里不肯离去,夜半来声,笛卡尔心型线后的一道公式,又或是水产厂冻鱼潮湿的腥味。 我尝试过去遗忘,但年复一年的夏季太相似。冰条,橘子汽水,推开窗风从海边吹,又湿又润。我看向已爬满青苔的石砖,再往上是天台。空地横着杆当地的扁竹作晾衣杆,养了些花草,绿的是薄荷,吊兰,红的是山竹花,还有些我认不出来。宁州夏天时刻都有风,款式各异的衬衫,长裤都在风里鼓动成浪。普普和严良没走的时候,他们总是在那个天台喊我,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我从阳台出去,抓着生锈了的铁楼梯就爬到了天台,我们在那商量了很多事情,大部分我已经不太记得,或者说已经被我强制性从回忆里删除。对于这点,我也很吃惊,我比我想象中更会与自己和解,或者说,更容易去忘记。 沿海城市空气含水量很高,天花板常年受潮,晕湿了大片,甚至被泡得脱落开。我倒在床上,看天花板上那圈开裂的深色水痕,很圆,盯久了有些瘆人,像是一只眼。 那只眼悬在天花板上审判着我,我的懦弱,我的曾经。 被子捂在头上当作枕头,闷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但我没有放手。我不愿看到天花板上那只审判的眼,我知道它想窥探些什么,关于那个夏天能成为我心结的真正秘闻。我躲在壳里,不愿意接受难忍的现实。 在那个夏天,朱永平为我而死。 我还是会记起他,在一些夜晚,在一些梦里。 有些梦很好,朱永平没有出轨搞外遇,没有遇到王瑶,没有和母亲离婚。在梦中,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生活平静如珠江水,不被打扰。我还是偏爱数学,在梦里也没改变。下了奥数班,朱永平开车来接我。他一手按在方向盘上,一手从裤兜里摸出包五叶神,抽出根叼着,还没点火又记起我不爱闻烟味,思索片刻塞回了烟盒里。他看着我笑,笑得挺温和,问我学的怎么样。我坐在副驾驶上系安全带,头也不抬地点点头。其实他这完全是白问,不管什么时候,我交回去的成绩单永远是第一。但他仍不厌其烦地问着,考得怎么样,学得好不好,和所有其他关心孩子学习的家长一样。不过这样的关心在我身上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与价值,我打了个哈欠,心安理得地向他讨着奖赏。 爸。我喊他,在朱永平面前我感觉自己比在母亲面前要轻松得多。母亲对我寄予很高的期望,而他对我也仅仅是给出些无关痛痒的弥补,我也乐得被朱永平纵容。我想食甜的… 还没说完,朱永平就已经挂挡打了火,转过头来摸了摸我的脸颊。他手心很热出了汗,湿漉漉的,又咸又湿,汗水渗进我的毛孔。他朝我又笑了,是不是常去的那家? 我点头。 车窗被摇下来,朱永平开车的时候,我就把手伸出去搭在车窗上乱晃,热风从我指缝间溜过,我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住。朱永平见了骂我,说是骂,声音其实也是轻柔的,和他平时一样。阳阳,外面有车,把手放进来。他对我总是凶不起来。 吃糖水的时候我照例要了一碗冰芋圆,多糖多鲜奶。朱永平不爱吃甜食,但因着我的缘故,他也点了份同样的陪着我。我们坐在塑料椅子上,对坐着吃甜水和小时候一样,只是和那时候比起来我长大了许多,朱永平却好像仍不见老,和我记忆中的“老爸”模样无差。夜宵摊外支了个雨棚,雨棚上挂满了一串串星星样的小灯泡,垂下来,当作照明。我抬起头瞥眼看他,朱永平还在低头喝他那碗冰芋圆,半糖少奶。光影落在他的发上,他抬起头,光就滑到嘴巴上。其实朱永平的嘴长得挺好看,有厚度应该很柔软,总是微微翘着,上唇有典型的唇珠,看起来显得有些幼态。芋圆水覆在唇上,看起来还很亮,泛着水光。 阳阳,朱永平突然喊我。我盯久了有些入神,被他这么一喊吓得突然手抖,勺子里的芋圆水洒在桌上,淅淅沥沥地流下来。朱永平连忙扯几张餐巾纸,帮我擦着桌子。你看你…他叹了口气,语气又像是很关心,阳阳,没事吧? 我看你刚才一直愣着。 没事。我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餐巾纸,手指碰到朱永平手背的瞬间我又移开了,只指尖还残留着他的体温。那是我第十几次从他的手里接过餐巾纸。 能有什么事呢?我想,不过是这场梦又要醒了。我叹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着站在我面前神情茫然的朱永平。爸,我很少这么喊他,朱永平,我又这么喊了遍,总算觉得顺口了。 你可以不可以放过我。 站在我对面的男人直起腰,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阳阳…你说什么?我扒拉着额前被汗水湿濡成一络络的碎发,甩了甩头,揣着手往前面走。其实整个世界里也只有我和朱永平面前的这张木桌子,两把椅子。环顾四周,尽头在甜水摊的雨棚外。 雨棚外,便没有路了,无尽的虚空与白编织成一张网。我深谙梦境的虚幻与真实,踩过雨棚下正对着的那条分割线,一脚踏空,朱永平来不及抓我,我就已坠落了下去。 坠落的瞬间,我像从前十几次那样猛然睁开眼醒来,满头大汗,背心也被汗液湿濡。我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捏着被角,天花板上那只审判的眼仍然死死盯着我,和每个夜半醒来时一样。我不想再看它,于是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桌前,拉了台灯的绳。灯光亮起,我从抽屉里翻出日记本,翻到该新写的一页,之前买的钢笔质量不好老是浸墨,深蓝色墨水写在纸上,印子早渗到下一页。我撕掉洇晕了蓝墨水的那页,重新写了下去。 夜晚有风,笔记本纸业哗啦啦翻动个不停,翻到这页,翻到那页。我写完了又躺回了床上,风翻到我刚才写的那页里,墨水还没干透,一点点往下渗,还散着墨香。 得益于我妈记账的好习惯,我写日记每天每夜都写得很清楚,规规矩矩地写好像在记每一笔账。牛皮笔记本摊开,前一刻的我还坐在桌前写下,这个暑假,我第十七次和朱永平“喝甜水”,第三十二次在梦中见到他。 在甜水的梦中一切都好得似不真实,因而我总是可以找到解梦的法则,总是可以醒来。我把这归功于十四岁那个夏天朱永平带我食的糖水太独特。那时朱晶晶刚死,我猜是他人生第一次遭受如此切肤之痛。从那之后朱永平经常打电话来找我,不过两层缘由。但不论哪层,其实我都知道,朱晶晶剜走了他心上最完整的一块位置,痛得他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死了女儿,朱永平因此想起了还有我这么个儿子。他开始频繁打电话与我联系,见到我意味着他还有孩子,孤独感不能完全抵消好歹也能减半,我知道我在他心里比不过朱晶晶但至少也能让他不那么难过。还有一点,在当时的我看来难以接受的一点却是既定事实,朱永平怀疑我,与他女儿的死有关。 那天他带我来喝糖水,他知道我喜欢游泳,揉着我的脑袋送我外国原装进口最新款的泳镜。可这些之后,他却不断逼问着我,不断逼问与朱晶晶,少年宫有关的问题。他还是笑着的,但我却觉得朱永平的笑意好陌生,好苦涩。几个来回后,我有点生气想发怒,我的父亲也是别人的父亲,他为了他女儿来诘问我,却忘了我也是他的儿子,血管里淌着和他同样的血。在他去卫生间的间隙里我拉开他的公文包想把他给我的进口泳镜放回去,不出所料地看到还亮着光的录音笔。我稍微思考了下,又把泳镜拿了回来。既然朱永平不在乎我,我又何必真心实意去在乎他? 他回来了之后,我边低下头搅着自己那碗冰芋圆,边服软装乖说了好多动听惹人怜的慌话。 其实我更想和晶晶meimei交换,死的是我也没关系。至少那样,你就不会那么难过。 说话时我装作不经意地打量朱永平,他垂下头一口又一口机械似地吃着糖水,肩膀和手都发颤。我知道朱永平是哭了,不是为朱晶晶,而是为我,我装出乖巧懂事的无辜模样,显得自己有多受伤,显得他有多亏欠我。 后来,我在日记薄里把那天称之为苦糖水之夜。我和朱永平之间没有父子情深,反而充满了猜忌,谎言与自欺欺人。那个傍晚,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死去的朱晶晶身上夺走了缺失已久的父爱。 那天糟心的唯有一事,冰芋圆里飞进来只苍蝇,浮在鲜奶表面,我一口没喝。 这只死苍蝇成了划分现实与梦境的指示牌,我梦到朱永平,梦到他带我去喝甜水,梦里他没有出轨,也没有什么朱晶晶。梦境真实得要命,我们像对真正的父子那样坐在一起,好像他一直陪着我长大,只是当我低下头时,碗里却没有那只苍蝇的尸体。 我眨眨眼,意识到这不过是场梦。 暑假前晚上做了噩梦,我第二天照例要去游游馆游泳,这几乎已成了例行公事。早上起床我刷牙洗脸,随便蒸了几个妈在冰箱里准备好的烧卖。吃完后,我把泳裤塞进包里,一把抓起桌上的泳镜和钥匙出了门。 游泳馆离我家挺远,骑单车要半小时一刻,走路则更久。有次我游完泳,挎包连带着衣服都不翼而飞。我穿着泳裤光着脚一路走回家,好在是暑假,烈阳白晃晃的就顶在头上,烤得油柏路也热烘烘的,不至于感冒。我不知道我具体走了多久,只记得回家后妈给我身上披的毛巾和递来的半杯热水。 死仔啊…我妈骂我,用毛巾抽了下我的身体。但我知道她其实就是担心,以后不准去游泳,她把水强硬地塞在我手心,强硬地警告着。 那个夏天我确实好久都不曾游泳,再去到游泳馆时,又是那个惊心动魄的十四岁。苦糖水之夜后,朱永平答应了要带我游泳,便常常来找我。妈虽然已经警告过我不准游泳,但可能是为了弥补那份我从小缺失的父爱,朱永平来约我去游泳馆时,我妈从未阻拦过。 而当朱永平死了之后,我又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曾游泳。我去游泳馆,阳光在水面流淌,波光粼粼满是金色,像极了夕阳下隔断宁州的珠江。我沉在水中练习憋气,一秒又一秒,几近窒息的关头。在最后几秒,意识恍惚快出笼时,我想到朱永平。想到十四岁的夏天,他带我来游泳馆,日光当头,同样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坐在露天泳池旁的长椅上,风吹得梧桐树哗啦啦地响,我抬起头,满眼绿海,又油又亮,光影也被树叶筛碎成一块块的。我们搭着毛巾聊天,多半是关于游泳。朱永平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细纹,嘴角很弯,不算年轻,但看起来莫名让人很想亲近。他比划着那片泳池,眉飞色舞,神色骄傲,跟我讲他年轻时的事。他讲他是四岁在家乡的河沟里学会了游泳,十二独身一人来县城上初中,已经可以在水底下憋相当长。后来大学到了宁州,甚至可以横渡珠江。用他的话说,一个来回不带喘气的,全年级女生都来看他游泳。 真的假的,我知朱永平话中肯定有夸大的成分,但也不揭穿,只是笑。真的,傻仔,你莫不信。朱永平佯装一巴掌拍向我后脑勺,我猫腰去躲。他又揽过我的肩膀靠在他柔软,白皙的手臂上。等你在水下能憋一分二十秒,哦不,一分半,等你十八岁,爸爸就带你横跨珠江。 朱永平贯来喜欢许诺许多不切实际的未来,这我是知道的。而我是再务实不过的当下派。往后这种难以预测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同夏日被蒸发的水汽一样虚无。许下一个诺言往往意味着亲手种下了再难以打破的宿命之果。但就在那刻,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忽然振了下,或许是想到了那条贯穿了整座城市的珠江,在夕阳下,沉浮变化着光泽。那说好了,我也朝朱永平笑了笑,等我能摒息一分半的时候你带我去游珠江。 鸣笛声响起,分外刺耳。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去往游泳馆的大巴上,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梦,梦到朱永平死后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游泳馆。我在水中练习憋气,一秒又一秒地数着,快要窒息的时候又想到了朱永平,想到他之前带我来泳馆时不经意间提到的那个珠江之约。在梦里,浮出水面的刹那,我按下了防手水表的计时器,一分二十九秒五三。我和朱永平之间隔断着一条珠江;而我和珠江之间仅隔了不到一秒的瞬间。 大巴车行驶在立交桥上,我透过窗子往外看,流云漂浮在空中,远处高楼林立,像横放的梳子齿那样紧密排列着。更远处两岸高楼之间,珠江横越而过,像在城市里生生拉出匹银带,盘旋在土地上。江面开阔,波光粼粼,映照着天上那些飞来飞去的云影。我看着它,脑海中总是不能抑制地想起朱永平。我一把扯过车帘,挡住了窗户,扯得多了不小心把前面的车帘也一并扯了过来。坐在我前面的大妈突然被太阳晃了眼睛,嘟囔着骂我。我低下头道歉,不再说话。 到了游泳馆后,我先去澡堂冲了个澡,换了泳裤一头扎进泳池里,溅起飞扬的水花。我戴着十四岁时朱永平送我的进口泳镜,深深地沉入泳池里。 水流环绕,我开始推开水波游泳,想象自己是在渡珠江,身边跟着我的是朱永平。 一分三十二秒零三,我浮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气,有些水呛到气管里,我咳嗽了起来。出水捡起毛巾,去槐树下小卖部买冰糕的时候,阿姨递给我最常买的那支。我看着那支冰糕,想到十四岁时和我一起坐在我家楼下马路边吃冰糕的朱永平。这时,我才清楚意识到,一分半的魔咒已被打破,但朱永平再也不会陪我去游珠江了。 走出游泳馆后,我把没拆封的冰糕扔进垃圾桶。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际,我又见到朱永平。 整个游泳馆都没有人,四周空落落的,只有他赤着胳膊只穿条泳裤坐在我们常休息的那张长椅上。朱永平其实很白,他脱了衣服,身上都是白皙的嫩rou,并不符合传统印象里中年男人的大众特征,只有他腰间那层rou,软绵绵地垂下,昭示着他已经不再年轻。可除此之外,他皮肤白得没有任何瑕疵,甚至比我见过的大部分同龄人还要白。他本不应该是这个肤色,沿海城市的男人们大多都是干着下力活,身体早在风吹日晒中变得黝黑壮硕。但朱永平不一样,在那个没有太多出路的时代,他成功通过学习与应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他考上了大学,虽然不是名牌大学,但在他们那时候已经算难能可贵,毕业后他搭上改革开放的末尾春风,在宁州定居,做了水产厂的老板。从此有了特权,避免了像其他大多数男人一样被晒得黝黑的宿命。 他没有亲自干过什么苦活,身体无比诚实地反应了这点。所以他双腿,双臂都是白的,像刮干净的藕。朱永平身型并不大,没有肌rou,软rou有点松,但挂在他身体上并不难看,倒显得恰到好处的丰腴。他把水拍在自己后颈,水珠顺着脖子一路滚下,有几滴滚在胸前,滑过他的锁骨,从乳尖滴落。朱永平rutou颜色很淡,不像棕褐色更偏粉。我盯着他赤裸的身体,随心而动,走上前肆无忌惮地掐他的肥奶。掌心擦过乳尖时朱永平扯着我的头发叫了声,阳阳…他喊我时声音轻得像只猫,毫无父亲的威严。我面无表情继续揉他柔软的奶,把乳rou拢在手心里,按我的心意随意揉捏成各种形状。我嫌不过瘾又蹲了下来,把头埋进他的胸里,咬上了他的乳尖,可能是我牙齿叼着咬得重了,朱永平发出一声颇为凄惨的呻吟。 朝阳…朝阳…他开始喊我名字,我放开他被我吸得湿漉漉的rutou,含住另外一边。我向上瞥着眼去看他,朱永平已经哭了,脸上凝着一道泪痕。轻点…他这样说。 嘴里含着朱永平软绵的rutou,恍惚之间我觉得他在我的人生里好像又扮起了母亲的角色。在梦中,我感到愤怒,他在我的童年里缺席,只给予了我残破的自卑。他和我妈刚离婚的那段时间,我每个晚上都哭,自责,不甘。朱永平和我妈坐在客厅饭桌旁吵架,吵到最后我听到盘子碗碟摔碎的声音。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希望能把那些声音隔绝在外,却仍能听到朱永平朝我妈吼,印象里他少见地如此失态。 晶晶要上幼儿园了!他需要爸爸…朱永平嘶吼的声音甚至隐隐带了哭腔。周春红,他声嘶力竭地喊我妈的名字。你能不能放过我! 我隔着房门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来。朱永平说的没错,晶晶meimei需要爸爸。可我呢,难道我生来便不需要爸爸吗? 最后朱永平还是走了,带着他大包小包的行李,摔门而出。我和我妈相拥抱着哭得泣不成声,旋即我脑中冒出怪异的念头,是不是我?是不是我不够听话?是不是如果我再乖一点,比朱晶晶还要懂事,朱永平就不会走。 或者说,是不是我再强大一点,父亲,你就不会离开? 回忆戛然而止,我仰头,泪从眼角滑过,在梦中我也只穿了泳裤,身上全是水。眼泪滑到我身体上,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泪。我站起身,反手把朱永平按在长椅上,他在梦中比现实要更温和。如果是在现实里,他早一拳打在我脸上了,就像当年他打王立的那一拳一样。但眼下,他只是不断地劝我,劝我放开他,不要同他开玩笑。 开玩笑?我听到这个词笑了出来,我已经十八岁,长得比朱永平还高出半个脑袋,肩膀比他还要宽。刚才我报复性地揉他的胸,吃他的奶,他却仍觉得我在开玩笑,仍觉得我是四年前那个存在他想象中满脑子只有学习的乖乖学生。爸,我扯着朱永平的头发把他拉起来,四目相对地拍了拍他的脸又转而去扇他奶子。他胸上有rou,薄薄一层,被我扇起rou浪。朱永平瑟缩着脖子呜咽,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我。 朝阳,不要这样… 爸,我喊他,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的梦啊。我说着,手指摸上了朱永平被泳裤包裹的丰润的臀,再接着狠狠按了下去。你曾经选择在我的世界里消失,那现在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梦中… 朱永平,你让我停下,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朱永平惊恐地瞪着眼睛望向我,我隔着泳裤去磨他屁股。还不明白吗?我掐着他的腰,发狠地俯下身去咬他后颈rou。 在梦里,我可以对你干任何事。 在我的梦里,我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可以让所有昳丽的幻想成真。对于缺席的童年我如此固执,失去了父爱,迫使着母爱也不得不变得严厉冰冷。出人头地成了我妈的执念,因而也成了我的执念。我妈对我很好,逼着我念书,逼着我做题,从不催我交朋友,不让我与那些“坏孩子”玩耍。在我妈眼中,我仿佛更像是台机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毫无疑问,她深爱我却又不懂得如何去爱,她照顾我的生活起居,支持我读书,却从来没有在我一个人百无聊赖独处时问过我真正想要什么。 但我知道,是因为朱永平,我妈才变成这样的。她不得不在一个并不完整的家庭里同时肩负起两个角色,是母亲,也是父亲。但我妈到底不是电视里能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到最后,她即没扮好母亲,也没扮好父亲。 我由此失去两份爱。 朱永平,我凑近了男人,慢慢地剥下他的泳裤,如同剥下他的尊严。他的耳垂被我衔在口腔中不断厮磨,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身下的男人不断粗喘着气,朱永平脖子根都红了,背弓起,像只被烤熟了的虾。在梦中侵犯父亲的感觉让我有些迷失,我掐着朱永平的脖子,干得他嗯嗯啊啊,汁水四溅,全身都汗津津的,一身肥白rou浪颤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为了弥补我童年缺失的爱,朱永平把父爱母爱一同弥补给了我。我的父亲身下多出个隐秘的器官,我从他身体里退出来,接着把手轻轻覆上去,轻挑地揉弄着,朱永平抻直了脖子短促地呻吟几声,水源源不断从我指缝间泻下。 流了满手。 朝阳…朱永平居然还有力气喊我。我俯身看向他,满脸潮红,汗液涔涔,日光从树叶枝桠间泻下,衬得他格外白,我一口咬在他肩头上,掐着他的腰留下深深浅浅的指痕。朱永平微阖着眼,嘴唇颤抖。 珠江的水应该快回暖了… 就是这时,毫无征兆地,我醒了。我一睁开眼睛天花板上那只怪眼便再次死死盯紧了我。夏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吹得那扇窗叶嘎吱作响,窗外黑夜沉睡,只偶尔听得几声无休止的蝉鸣,在寂静的夜中鬼魂般游荡,有些瘆人。我想起刚才那个yin梦,手不自觉从肚子开始游走一路向下摸,好在床单被褥都还是干净的,没有被我弄脏。摸到这我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后知后觉地苦恼。这是朱永平第一次如此yin乱地出现在我梦中,无比真实,我又想到了之前他陪我去游泳时,不经意间我触到他腰间的软rou,他当时怕痒下意识躲开了,软rou微微荡起的弧度,和梦中一样。 老实说做这种梦我虽然吃惊却并不意外,我是在床上臆yin自己亲爹的混蛋,哪又怎么样?反正朱永平早就死了,那个温柔的,充当好丈夫的父亲死在了和我妈离婚的那个春天。那个脆弱的,失去女儿的赎罪者死在了寻求希望的路上。 朱永平的灵魂与rou体,永远地停在了我十四岁的那个夏天。 水产厂里的事已经过了四年,但我还是记得分外清楚。那时候我心软,带着摄像机去音像店,盯着墙上花花绿绿的海报,想起了张东升上课时讲的有关笛卡尔的故事,故事有两个结局,一个关于童话,一个关于背叛。我站在音像店里,盯着货架上琳瑯满目的碟片,好像手中拿的不是贮存卡而是一支钢笔。我可以决定故事的尾声,以童话或是背叛结束。 风扇叶悬在我头上转个不停,电台灯的昏暗光晕和老板指间的烟雾一块晕开,呛得我有些难受。我摸进衣兜里掏出那张卡,捏在手心里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满手是汗水。老板看不下去,叼着烟倚着柜台在一旁催了我,你还弄不弄啊?再不弄我们店要关店了。思索再三,我心一横最终把贮存卡递到老板手中。男人接过卡片正要复制,我却突然想起张东升,想起他在黑板上画的心型线,一时脑海极乱。我又把卡片从老板手中夺走,不复制了,不复制了。他皱起眉不太耐烦地打量着我,似想要发怒。你给我一张空卡吧,赶在音像店老板发怒前,我这样说。 把空卡交给严良手中时,我想,我还是选择了童话。我说不清自己那时候为什么会这么做,所有说不清的事我都把把他怪给了命运。是命运让我给严良普普开了门,是命运让我去爬六峰山,是命运让我们在唱小白船时误录了张东升的罪证。命运在我们目光不所及之处编织着因果的轮齿。我想,一切因我而起,那便由我来了结。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这张卡会落入张东升手中,更不知道他看见这是张空卡,便疑起了有第三张,第四张卡,从此不再信我们。严良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急得要命,如果不是隔着手机,恐怕他早一拳挥到我脸上。我佯装镇定地喊他冷静,事实上心里也没底。严良说张东升抓走了普普,要是普普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给她赔命。 好,我想也不想地一口答应他,如果普普有三长两短,我给她赔命。但当我真这么说完,电话那头的严良反而沉默了,不再说话。 去往水产厂的路上都有石子,铬在轮胎下凹凸不平,一路颠簸。坐在车上时,我想了很多,那张空卡是我要的,水产厂的钥匙是我给张东升的。现在能阻止他的,除了我,也再没有别人了。 水产厂里还是没有开灯,我推开门,只看到一些警戒线的红光在空中扫射着,像rou食动物在黑夜里发亮的眼睛。我一脚踏进去,鱼腥味往鼻腔里钻,张东升站在我眼前冷冷地看着我。他在笑,笑得有些诡异。东西呢?带来了,我说完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其实我今天带的仍是白卡,我选择了相信童话,唯一关于背叛的结局只是我们给他的第一张卡,除此之外我们再无他的证据。但张东升不信这个结局,我也没有办法。 让我先见到普普,我继续说道。张东升耸耸肩让我往冷藏室里走,自己去找她。我没动,多了个心眼让他带路,其实心底已经有了九成把握,普普根本不在这里。 但我没想到,今晚除了普普之外,仍有变故,张东升薅着我的头发把我扯进冻鱼库,我跌跌撞撞地往里走,被他一把搡到地上。 再抬起头来时,我看到朱永平。 用红布胶好好封了嘴和手脚,被绑着的朱永平。 朱永平自看到我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疯狂挣扎,眼睛全红了,目眦欲裂地盯着我,不断摇晃脑袋。他身体向前屈,肩膀扭动着,形成一个怪异无比的姿势。朱永平应该在说话,只不过他嘴巴已经被张东升用胶带封住了我什么也听不清楚,但或许是父子之间残存的心灵感应,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从他喉咙的咕噜声中依稀辨认出他在说什么。 冻鱼室里,朱永平靠在集装箱上,嘴被死死勒住,眼里尽是红血丝,泪水从左眼流下,在他脸颊上留下道闪着泪光的痕。他朝我这边竭尽所能地弯腰垂下脑袋,我明白过来,他在让我救他的儿子,救下我自己。朱永平猛地抬起头,流着泪又看向了我,肩膀不住颤抖着。那一刹,我读懂了他被胶带封住,有口难言的语言。 他对我说,朝阳,你跑吧,别再管爸爸了。 后来还发生了很多事,包括张东升蹲在我和朱永平面前,控诉着我的无耻,前所未有的愤怒。我求他放了朱永平,只要放了我爸,我就把卡给他,但没用的,他已经不再信我了。是严良的手机声突然响起救了我们一命,我扯开了嗓子让他跑,张东升摸着刀出门去追他。在此之前,朱永平就已经在手心里握了一枚钢针,在张东升追严良的一分多钟里,他别捏地用钢针刺破缠在自己手腕上的胶带,得以脱身。他撕下贴在自己嘴上的红胶带,一把抱住了我,汗湿了的发蹭在我颈窝,朱永平趴在我肩头哭得一塌糊涂,末了又揉着我的后脑,反过来安慰我。 没事了,朝阳,没事了啊。朱永平用手背胡乱抹了一下自己脸上的泪痕,又捧起我的脸。爸爸来救你,爸爸来救你…实际上,他被吓得不轻,来解我胶带的手都是抖的。 就在朱永平要解开时,门外却响起沉重又急促地脚步声。张东升显然没找到严良,他握着刀逆光走来,眼神阴鸷,没有说一句话。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幕,半秒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爸,小心! 朱永平应声抬起头来,握住张东手执刀的那只手腕,两人扭打在一处。那是在泳池边给王立那拳后,朱永平再次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只为了我。 只为了朱朝阳。 我又想到十来天前在泳池边,朱永平给王立的那拳,把对方打得一个趔趄。事后朱永平开车送我回家,出游泳馆时,在十足交叉路口的前一个司机起步慢了,我们运气不好,开到我们的时候绿灯刚熄。朱永平掌着方向盘,摇下窗户,骂前面那辆吉普车扑街仔。书中的红灯理论准得可怕,书里讲你一旦碰上第一个红灯,就意味着之后这一路都是红灯。我们那天开着车,遇到红绿灯时无一例外都得停下,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起先朱永平有些冒火,后面也平息了下来,海风从车窗没关紧的缝吹进来,扑在我们脸上。又一个等待红灯的间隙,朱永平从兜里抽出只烟,没有抽,他知道我不喜欢烟味,因而也只是把滤嘴含在嘴里。窗外,车流缓缓流淌,尾灯在空中拖成别样的光河,我和朱永平开始聊天。我问他为什么要打王立,他是王瑶阿姨的弟弟,我不想他因着我而难堪。朱永平笑着朝我脑袋拍了一巴掌,傻仔,你是我儿子,谁动你,我和他们拼命。 没有意料之内的感动,听了这句话我低下头去,浅浅地笑了。说实在的,我不是很相信朱永平说这些,他现在表现得如此爱我,为何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将我抛弃?说到底,我不过是他在失去女儿之后,转过头来发现自己还能作为父亲的最后一道凭证。 但下车时我还是口不对心地对他笑笑,爸。朱永平转过头来看我,你刚才那拳,挺威风的。 他揉揉鼻子,笑得有些骄傲,又有些不好意思。你是我崽嘛。朱永平半天只憋出这样一句话。 那时我以为,朱永平给王立的那拳,将是他这辈子为我做过最认真的事。可眼下,那个和我妈离婚,亏欠我们母子俩的懦弱男人却又再次站了出来,挡在我的身前,就像挡在我与王立之间一样。朱永平不算高,身型也不大和张东升打起来几乎没有任何优势,我不知道他是从何处爆发出如此惊人的能量。他和张东升扭打在一处,我看着他去掰张东升握着刀的手指,骤然整个背都出了冷汗,顾不得思考,我把两只手腕并起疯狂搓动着手上的胶带,心急如焚。他们倒在箱子上,朱永平死死地掐住张东升脖子,看着这一幕,我紧张得已快不能呼吸了,眼前视线开始模糊,脑袋发沉。偏偏在我快要昏迷之际,眼前闪过在黑暗中泛着冰冷色的光泽,我下意识喊了声爸,却为时已晚。 张东升用那把刀,捅进朱永平的胃里,一下,两下。很奇怪,人就是如此脆弱,刚才还有力气和张东升厮打的朱永平现在捂着腹部,极其痛苦地蜷缩着倒在了地上,像突然被挑去了所有神经。 爸,我看着朱永平倒在我面前,顾不上张东升已经走了出去,又去往哪里。在水产厂的冻鱼室里我看着朱永平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哭成了泪人,他却仍然努力朝我挤出笑容,下意识地宽慰安抚着我。在我记忆之中早早离开我的父亲,兜兜转转,终于在我十四岁之际又回到了我的身边。但我知道,不过多久他便又要离开我了。 意识到这点,我疯狂地在地上蹭着身子,试图离朱永平更近一点。他倒在地上,尚且还有意识,看见我时,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强撑着半坐起来。满头都是冷汗,他的嘴唇已经完全煞白了,脸色发乌,我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结果,颠三倒四地求他再坚持一下。朱永平帮我解开绑在我手上的胶带时,一直皱着眉头,看向我时却仍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朝阳,朝阳…冷汗从他的发梢滴落在我的脸庞,朱永平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极了我小时候在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休息时,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蒙住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是没力气了,爸爸来救…救你 他到现在还在让我不要怕。 朱永平帮我解开胶带后瞬间像xiele所有力,倒在了地上,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帮他捂着伤口,不断落下泪来。爸,爸,别睡,坚持一下,别睡,求你。我一遍遍地哀求着他,可掌心的体温不断消逝,朱永平嘴巴一张一合,像只搁了岸的鱼,我知道他在说话,又连忙凑近了过去。因为失血的缘故,生命体征不断流失,他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声音。我把头搁在他胸膛上,终于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在弥留之际,朱永平让我照顾好母亲,让我忘记这个暑假发生的错乱的一切,重新开始。 在他的手垂落地上的前一秒钟,朱永平眼角滑过泪水,用口型对我说对不起。 我知道,该说对不起的那个人一直是我。我胡乱地抓起朱永平的手蹭自己脸颊,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落到我嘴里,又涩又苦,像极他的一生。 我憋气能憋一分二十秒了,爸,你不是说好了要带我横跨珠江吗。 爸,别睡,你再等等我,能不能再等等我… 我抓着朱永平冰冷的手放在自己心窝口,想用体温把他捂暖,可他的手却越来越僵硬,好像朱永平也成了冰柜里被冰山覆盖的冻鱼。我不断朝他的手心呵着暖气,精神恍惚。我想,可能自己再也见不到珠江的春天。 朱永平下葬的那天,天上开始下雨。 他在年少时便失去父母,早早离开了家乡。他的女儿死在少年宫没掩好的月台下,他的妻子和他同样死在张东升手中,同一天咽气,同一天离开。他这辈子,不断寻找着归宿,从不同的家离开前往另一处栖身地,几经波折,到最后却只有我和我妈才记得他存在过。 原本我是不想去的,可他除了朋友街坊,在世说得上的亲人只有我和我妈。我不忍心看我妈一人处理朱永平的后事,就帮着她一起筹备,订棺材,墓碑;买花圈,挽联。朱永平其实还挺给我们省事,水产厂被张东升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消防救援到的时候,朱永平的尸体拖出来时早已被火烧得只剩两截断肢,遗体也不用入棺。我和我妈给他开具死亡证明之后,直接把他烧了,活着时好像能撑起一片天的男人,死后也只剩小小一捧灰。 棺材里我们放了朱永平往日最常穿的汗衫和休闲裤,算作是衣冠冢。出殡那天雨下了好大,车开在郊区泥泞的路上险些打滑,水幕潺潺,似割不断的乡愁四散。老一辈人都讲落叶归根,人死后唯求魂归故土。朱永平不是宁州本地人,也不知道他如果在天有灵,会不会怪我们把他留在异乡。 我撑了把伞,胸前别着朵小白花,跪在他的碑前。风把雨丝在空中吹乱飘摇,好几缕落到我的脸上,凉丝丝的,和朱永平弥留之际的泪同样温度。我抚过墓碑,抚过朱永平被刻在碑上的名字。忽然觉得好不真实,脑海中过往历历在目,好似走马观花。水产厂里他哆嗦着让我忘记这个夏天,一手捂在肚上,一手颤抖着来摸我头发,朝我勉强挤出笑意,这是朱永平参与的我的十四岁;往前,蝉鸣叠叠,绿荫翻涌,他带我游泳,带我食糖水,考试之后带我去商场看琳瑯满目不属于我的幸福,这是朱永平参与的我的十三,十二,十一岁;再往前,年末晚上十一点过,他跟我打电话,祝我新年快乐,来年顺风顺水,说年后带我出去吃大餐。沿海的南方城市很少下雪,那天雪却下了好大,在空中打着旋缓缓飘落。我那天高兴了好久,不知道是因为这场雪还是朱永平的一个电话,这是朱永平参与的我的十岁;再往前,他给我零花钱,送我书包与滑板,试图用物质来补缺我精神的空白,这是朱永平参与的我的九岁,八岁与七岁;再往前,他和我妈吵架闹离婚,春末有风,有花香,有鸟鸣。他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摔门而出,去寻找他的幸福,这是他参与的我的六岁。再往前,他陪我看书,给我讲睡前故事,跟我扮怪兽与超级英雄,这是他参与的我的五,四岁,三岁;再往前,他手忙脚乱地抱着我,或抱在膝上或抱在怀里,朱永平轻轻拍着我的背,喂我才冲好的奶粉,这是他参与的我两岁,一岁;再往前,医院病房门口,有个男人焦急地踱步,搓着手,从走廊那头走到走廊这头。手术室灯光亮起,门被推开,洒入一束朝阳,护士递给他尚且糊着血水的新生儿,这是他参与的我的人间伊始。再往前,他听着我母亲腹中的胎动。再往前,他看着医学影像下在我妈zigong里小小的蜷缩着的胚胎。再往前,朱永平可能在某个春天,秋天,冬天或是夏天认识了我妈,他们牵手,相爱,完成了万物繁衍的使命,他把自己的染色体,DNA连同过往给了我,我由他和我妈的骨血筑成身体,因而有了思想,有了生命。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曾在这个世界来过又将是怎样?错乱的指针被重新拨回正轨,时间凝固倒流,珠江逝水。严良和普普再也不会敲响我家的门,他们可能会在不久后便离开这座城市,我不会因为普普一个恳求的愿望去找朱永平借相机,他因此摆脱了被卷入这场宿命的洪流。他可能还是会经历和从前同样的人生。他四岁,可能还是会在家乡的河沟里学会了游泳;他十二岁,可能还是会独身一人顶着太阳走好长好远的山路去县城上初中;他十八岁,可能还是选择一路南下,来到宁州念书上大学;他十九岁,在学校的泳馆里真正迷恋上了游泳;他二十岁,在某个夏日波光粼粼的下午,朱永平坐在江畔抽烟,看天上流云去了又来,江水缓缓向东淌,脑海中莫名起了念头,忽然纵身一跃,横渡了珠江。 朱永平迎着余晖奋力往对岸游去,上岸之后他全身湿濡地躺在地上,像鱼一样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喘气。朱永平可能又会迎来全新,截然不同的一生。没遇到我妈,更不会遇到我,二十五岁,他得偿所愿娶了自己在读书时代就喜欢的女孩,与她从校服穿到了婚纱;三十五岁,他可能有一个孩子,也可能是两个三个,他们缠着朱永平讲故事,扮怪兽和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四十五岁,他把孩子们送去上学,送去读书,一个个长大,抚养成人,孩子们越来越忙逐渐不回家里住;五十五岁,朱永平因而开始等待,坐在阳台的长椅上,看朝阳升了又落,最后成了月光;六十五岁,他一天天变老,能与他说话的人也逐个离他远去,人生像墙上挂着的年历,越撕越薄;七十五岁,朱永平已经没什么出门的力气,只是在家打理着花花草草,妻子死在几年前的夏天,而朱永平死在此后某一年的春天,秋天,总之不是盛夏。临走前他打着吊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窗台口洒入束如我出生时一摸一样的朝阳,朱永平的心跳越来越弱,最后归为心电图机上一根没有波澜的直线。 朱永平死在没有我的八十五岁,好在还算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这本可以是他的活法,可惜他却遇到了我,因此耗干了他所有命数。他给我取名朝阳,却忘了太阳也有升有落。他的人生被我这轮异变的烈阳灼化,他许我生命,许我思想,却不许我陪伴;我向他索爱,索恨,却从不索原由。十八年前,我因他来到这个世界,四年前,他又因着我离开,此中纠葛难两分,像极注定好的因果,落地无声。 在水产厂里,他以己死,求我活。 雨仍在下,细细绵绵,纷纷扰扰。雨水从棕树肥厚的垂叶间滴落泄下,幽幽不断。雨丝不住往我衣领的缝隙里钻,冷意啃噬四肢骨髓,我又摸了摸朱永平碑上冰冷的字,最终还是站起身,把怀中沾了雨露的百合放在他坟前。我妈说自己和朱永平离了婚盖了公章,早已不是夫妻,只是撑着伞站在树下看我不肯来同他说话。我一个人站在墓碑前,看着地上那束百合花到底也是沉默,我又能同他说些什么呢?想来想去,朱永平的模样又在我脑海中沉浮,我看他那一张总是温和的笑脸,心中也像在下一场朦胧的雨,道不清,说不明。 天色渐晚,我和我妈从雨中来,又从雨中离开,我坐在车上隔着车窗看朱永平的坟在烟雨里越来越小,最后看不到了。 至于朱永平,好像也从来不曾离开。 自从那天晚上回家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以为只是朱永平死后短暂的应激反应,却没想到,失眠化作露台砖缝上肆意生长的苔藓,爬满我十四之后每一个夏天。 同样是在十四岁那年,我学会了抽烟,半夜凌晨两三点,躲在洗浴室里,背着我妈。朱永平常抽的五叶神被我夹在指间,烟尾处亮起极微弱的火光,其实我完全不会抽烟,烟雾灌进鼻腔里时我被呛得咳嗽,最后只能碾灭烟蒂。不敢扔进垃圾桶,随手掷进厕所的下水道,混着我的尿液冲得一干二净。 水泵哗啦啦作响时,我出神地想,好像自己突然也没那么讨厌烟味。 就这么想着,我又想到朱永平,想起他摸我发顶的手,含着五叶神饱满的rou唇,还有被泳裤挤出的腰间那点软rou。他来接我放学,带我游泳的模样还无比清晰,想到这,我有点悲哀又莫名有点燥热,他还活着的时候我还没怎么抱过他。 意识回笼时,我被脑海中放肆又背德的荒唐想法惊了一跳。我打开水龙头,手忙脚乱地往自己脸上掬了捧水,水珠扑在脸上,浸入毛孔,我抬起头盯着镜中眼角眉梢都挂着水的人,越看,越觉得镜中的人陌生到不像自己。 我小心翼翼放轻脚步,穿过客厅回到自己卧房里,整个人扑到床上。海风从天台上倒涌进我的房间,我闭上眼想的是朱永平,睁开眼看到搁在桌上小小的木制骨灰盒,还是想到朱永平。我盯着天花板,和那只审判的眼沉默地对视,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睡着了。 我妈常说我心思重,心思重的人往往睡眠不好,总是多梦。我坠入梦乡之中,避无可避,又见到朱永平。 此后四年,朱永平总是出现在我梦里。 在我的梦中,朱永平定格在我十四岁时的模样。我去游泳馆,阳光仍在水面流淌,波光粼粼。我从泳池的这头游到泳池那头,湿淋淋地起身,坐在长椅上用毛巾擦着自己被水浸湿的发。再抬起头时,猛然看见不远处的梧桐树下隐约有个人的影子,风吹得梧桐树哗啦啦地响,满眼绿海,又油又亮,筛下光来。朱永平站在树下咬冰糕,牛皮纸包装包着,我们最常买的那种,吃起来不会太甜,奶香很足。他看到我,笑了笑,朝我朝手示意着我过去,我顶着阳光走过去,走到他身边,朱永平于是顺手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发。 还能游泳吗?他这样问我。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憋气练得怎么样啦,朱永平边咬着雪糕边斜起眼来看我,我闷嗯一声,心情莫名有些烦躁不想回答,只是朝着朱永平的脸凑了过去,热气尽数喷撒在对方脸上。 爸,我指了指他手里的雪糕,我想吃这个。雪糕被太阳晒得有些融化,流在我手上粘粘糊糊的,有些粘人。坐在朱永平车里时,我仍在舔那根雪糕,奶霜在嘴里化开,却不是糖味,有些腥甜,淅淅沥沥地滴下,倒像人血。 这个念头惊得我心猛然一跳,我回过神来,转头去看朱永平,他却仍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掌着方向盘开车。夏日烈阳有些炫目,晃得我和他都睁不开眼睛,朱永平把遮阳板放下,又变戏法似地掏出副墨镜架在自己鼻梁上,打了个哈欠。我看着朱永平,意识到这是个梦,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醒来。往常只要我闭起眼,再奋力一睁,就会从梦中惊醒,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闭上眼又睁开眼,循环反复了一次又一次,却仍在梦中。 但最后,我终于放弃了。我摇下车窗,把插雪糕的木棍随手扔在马路上,反正这是我的梦,在梦里,我不必遵守现实社会规定的良俗。 爸,我又把车窗摇了起来,阳光被我关在窗外,有几缕挤了进来,洒在皮质座椅上。我解开了安全带侧身注视着尚且还好好活着的朱永平,你现在要带我去哪里? 把安全带系上。朱永平不吃我这套,朝我卖着关子。他把车开过下个路口,毫无意外全是绿灯,一路顺畅通行着。等下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靠回到背椅上,闭上眼睛,耳边只听得汽车引擎的轰鸣夹杂着一点泄进窗缝里的风声。朱永平要带我去哪,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我的梦中朱永平腹部没有张东升捅穿的伤口,没有流血没有死,没有变成搁在我桌子上那个小小的骨灰盒。 在我的梦中,朱永平又短暂地活着。 车一路向前,越向前,阳光便越大,洒在地上把油柏路都烤得融化,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唯独还剩我们的车仍然往前开着。不知开了多久,朱永平终于踩了刹车挂挡。他拉开车门时,我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我怕他一踏出车门,也被我梦中的太阳灼伤。 好在这一切并没有发生,朝阳?朱永平不解地看向我,旋即又笑得眯起眼睛,语气揶揄。怎么,怕了? 怕什么?我有些不解。 你小子,朱永平又笑了,他一笑就喜欢来拍我的头,只不过这次被我一把躲了过去。我之前不是说等你十八岁,带你来游珠江,你忘了? 珠江,是啊,朱永平曾在我十四岁之时,同我许下过这个承诺。可是他永远停留在了我十四岁的夏天,四年前的承诺永远成为我心口上一个不曾愈合的疤痕。 是吗?想到这,我又有些发气。我抬起眼皮,向上斜瞥着朱永平,直勾勾地盯着他,凶狠又哀怨。那你为什么要死了?朱永平惊讶地回望着我,仿佛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没管,又重复了一遍。 那你为什么要死了? 阳阳…朱永平朝我走了过来,伸手探了探我额间的温度,又拍拍我的脸颊,巴掌落在脸上还带起一点痛感。朱永平看着我,眼神里尽是不解,你在说些什么? 他用他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抓着我的手心,朱永平的手还是温热的,不像他死前那样冰冷。朝阳…他喊我的名字,手指在我的下眼睑处来回摩挲,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明白了,在我的梦里,朱永平从来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我把手从他的手心里抽走,搭上他的腰,紧紧地抱住了他。他被我抱得有些愣,但还是轻轻回抱着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我把头枕在朱永平肩上,突然也快要分不清哪个是梦境,但如果可以由我选择,我情愿发生在我十四岁暑假那年的事,只是场噩梦。 好啦。朱永平揉了揉我的脑袋,牵着我的手带我往江边走,我们走在珠江的江岸,踩过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挑稍微平整的几块去下脚。朱永平弯腰捡起一块石头,拿着手里把玩,再狠狠地掷了出去,鹅卵石落入江心,发出声闷响,深深地沉了下去。 下午五点半的烈阳还有些刺眼,天际被烘烤成一片炽热的白,阳光洒在江面上,随着水波浅浅浮动,衬得整个珠江澄澈得几近透明。朱永平俯身蹬掉了皮鞋和白袜,又脱下了自己的Polo衫,松开皮带褪下休闲短裤。全身除了一条内裤一丝不挂,朱永平沐浴着阳光随意舒展拉伸自己的身体,他回头看到我还整整齐齐的穿戴着衣物,就又朝我笑了。 朝阳,你还穿着干什么,脱了啊。我看着朱永平在阳光下如鱼肚般白皙光滑的身体,一时有些呆,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你不脱衣服,穿着这身,怎么游珠江? 身体先比大脑有所反应,我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时,身上早被脱光,衣服全堆在我的脚踝处,怀里抓着朱永平扔给我的一副泳镜,四年前他带我出来喝糖水,送我的那副。 我把泳镜戴在头上,这几年我长得很快,四年前的尺寸戴在我头上箍得有些紧,但我也顾不得这些。朱永平同样带了泳镜站在我身边,他转过头来望向我什么也没说,我则向他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我们同时跃入珠江。 珠江的水很冷,比游泳馆的水要冷得多,几乎说得上是沁人。才跳下去时我有点不适,甚至在水中打了个哆嗦,再当我抬起头时,朱永平已经游到我前面去了,只留给我一个推开浪花的背影。我沉下心,暗暗蓄起力来推开水波,自由泳蛙泳交叠着前进,我和朱永平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游到江心处,天色骤变,大雨如洪,从云端滚落。 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落在我的泳镜上凝成水幕,看得迷迷糊糊。我不得不先把泳镜掀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游在我面前的朱永平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像是等着我,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又戴上泳镜,奋力向前游去,游得急了又呛了几口水。 朝阳…朱永平的声音落在大雨里若隐若现,听不清楚。你…别… 话音未落,朱永平已经被浪花淹没,缓缓地沉了下去。 我低下头,才发现朱永平刚才所在的那个位置形成了个水眼似的漩涡,梦境和现实交叠一处,水产厂里我没有救到的朱永平在江心沉浮,又要死在我的梦中,几乎想也不想,我一头栽进水里,向那处漩涡游去。 江水倒涌,我被淹没的那瞬间,躺在床上大喝一声,睁开了眼。 骨灰盒搁在书桌上,沉默地看着我。 从床上爬起来,我走到书桌前又翻开那个日记薄,从抽屉里掏了支烟,不点燃,只含在嘴里叼着。我在笔记本上重重画了一个叉,又把那页撕了揉成纸团,扔进垃圾篓。 四年前的朱永平,十四岁的我,糖水铺,水产场,游泳馆甚至是珠江。他带我走过的地方连带着他本身总是不经意出现在我梦中,成为每日压在我心头上挥之不去讨债的伥鬼。 我抓了好几把头发,把笔摔在桌面上,心烦意乱。视线一路往上,我看到墙上挂着的壁钟,时针指针交错着。 凌晨三点半,我又一次因朱永平彻夜难眠。 暑假开学前最后一天,我坐上环城大巴,一个人又去往江边。大巴驶过立交桥时我透过窗户往外看到从前看过无数次的景色,暑气蒸腾,光晕仍然炫目,珠江被烈阳炙烤得闪闪浮动。我小心翼翼拉过一点车帘,靠在玻璃上往外看,店铺,路灯还有香椿树都在窗外匆匆掠过。 这条线路终点站设在珠江边,大巴停在最后一个公交站牌处。我从车上跳了下来,沿着码头往里走就到了江岸。我站在江畔,眯着眼睛打量着珠江的景色,同样的天,江,水,和我梦中没什么差别。只是梦里是朱永平开车带我来到这,而不是我孤零零一人。 我又沿着江岸走,阳光折射在江面,显得眼前的一切也如梦境般不太真实。我从包里掏出朱永平送我的泳镜,褪了衣裤,踩过那些鹅卵石慢慢地走向珠江。 珠江的水不如我梦中那样冷,远没有那样沁人,我不知道是江水回暖还是被太阳暴晒的缘故。我猜两者都有,我往江心处走,水渐渐淹住我的脚背,小腿,膝盖,水线再不断上移淹没我的肚脐,胸口,最后淹到了我的喉咙。江水缓缓流淌拍打着我的身体,我戴着泳镜沉入水中。 游到江心处朱永平被漩涡吞噬的那个位置,水流越来越急,我的身体也越来越重… 透过镜片我看到无尽的珠江水,和仿佛永远也达到不了的对岸,恍惚之间,朱永平站在江畔日光下似在对我招手,我再管不了那么多,只向前游去。 “据本台记者报道,昨日凌晨两点五十分于珠江打捞出一具十八岁男尸,经法医鉴定死亡时间为前日下午三点二十五到四点左右。公安机关在此提醒广大市民朋友,因夏季涨潮,近日来珠江水位不断升高,易出现异常水流现象。请广大市民朋友关注自身人身安全,切勿野泳…” “According to our correspondent reports…” 周春红顶着一双哭到红肿的眼,扯过桌上的餐巾纸胡乱地用力擦着泪痕,面无表情地关掉了收音机。 世界静得可怕。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桌上的日历,九月二号,开学前倒数第二夜。我看着那个数字,只觉得心脏发疯似跳个不停,原本我确实是打算了明天去珠江游泳,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做这样的怪梦。我翻身下床,光着脚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朱永平送我的那副进口泳镜,轻轻摩挲着。手指在镜片上来回抚摸,像在对待自己的父亲,我把那副泳镜捧在手里,思来想去,还是转身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也不管自己会再做什么样的梦,不管自己会不会再梦见朱永平。 至于珠江水,回暖或涨潮,亦和我没有太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