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文章写尽太平事。
“别多问了,我怕二叔对你有意见,”薛预泽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就算有事,也不是我们能掺和的。相信她,别忘了她到底是谁。” “她……”那边的过玄吸了一口气,“她如今没有足够的筹码做布置。” “那你也要相信她的判断力,”薛预泽强调,“以及,你觉得她做得出来把我们都扔下陪沈去死这种事吗?” 过玄沉默。 许久:“我知道了。” “放心。” “好。” 傅东君实在有点放不下心,晚训后匆匆忙忙进了综合楼,得到允许后拧锁进门。陈承平对他比了个手势,对着电话再说了几句才挂掉,对他道:“别担心。” “我怎么不担心啊,她把我微信都删了,”傅东君气闷地坐在沙发上,“再大的事儿好歹说一句,闹失踪是几个意思。” 陈承平把腿放下,也劝得耐心:“听韩非那意思,她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不好朝外面儿说。” 傅东君听出端倪,压低声音:“你是说,上头的事儿啊?”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傅东君一噎:“……同同也没想瞒我啊。” 那丫头对他简直坦然得可恨。 陈承平嗤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不好听的:“得了,回去躺着吧,这事儿我们担心没用,只能等消息。” “什么就没用啊,求老大打听打听也行啊!” “说什么屁话,能不能懂事一点儿,这事儿老大就敢掺和了吗?”陈承平骂他一句,“你回去问问你爹敢张嘴吗,还他妈打听打听。” “……我这不是担心吗。”傅东君憋气。 “你担心有锤子用,要担心回去担心去。” “不是,我怎么看你是真不急啊?!” 陈承平确实不怎么急,起身给保温杯灌满水:“这事儿,一个是我急了没用,二个是我觉得肯定能平。” “……啥意思?” “跟你说个秘密,别往外说,尤其不能跟你meimei说,”陈承平朝他招了招手,笑,“我二十年就认识沈了,还共事过,估计沈都记不住这事儿。” 傅东君莫名其妙:“然后呢?” “然后他就成了我偶像,”陈承平回想起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的突围,语调悠悠,“这人浑身都是心眼儿,不可能没给自己留后路,等着瞧吧。” “梅楷你听见没有!赶紧把关系撇干净……” 电话里的梅黄溪几乎显得歇斯底里,韩非直接挂了电话,顺手还加了个黑名单。 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同同都这么说了,便不必太过忧心。” 众人都看他。 韩非磨了磨书房桌面的边沿:“何况,同同不是那种盛装打扮从容赴死的人。” 韩璟一听就笑了:“也是,她是自裁都得有五十个观众在现场的那种人。” 林织羽看来:“要起一卦吗?” “起吧,我预备晚间与薛先生见一面,起了也能宽宽他的心,”韩非起身,“潜月还是每日正常上班?” “对,”韩璟答,“一定要让他送你吗?” “你送我一趟吧。” 韩璟点头,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虽然不是警察,但作为公众人物,和陈潜月一样,会让他们有基本的忌惮。 林织羽闻言搭了句话:“我也去。” 韩非看他。 “我不欲言伪,但如若结果当真不好,也不忍心转述一遍,”林织羽神色淡淡,“何况,家里更不安全,一起去吧。” 韩非没在这关头再说不好听的,甚至笑了一下:“好。” 今天看守所里气氛不算融洽,沈副总理、宁老师、和刘洪谦教授吵成一团,狱警听了半耳朵,撇了撇嘴,没管。 “我们应该暂时搁置一下问题,”最后宁老师坐在门边,做了总结陈词,“众所周知,政治哲学、政治学和政治三者完全不是一回事,既然我们的争执基于屁股,那意义可能就很有限了。” 刘洪谦笑得厉害:“小宁屁股坐在哪儿?” 沈平莛瞅她一眼。 宁昭同把书放到一边:“您猜一猜?” “你才三十岁吧,博士毕业也没几年,估计没当过公务员,”刘洪谦分析得挺认真,“但你的思路常常非常务实,偶尔我会怀疑你在基层待过——这让我困惑你的自由派立场。” 她有点惊讶:“您觉得我是建制派?” “不,你支持自由市场和文化多元,这决定了你不会是个建制派,”刘洪谦道,“至少在中国。或者,至少在秦制。” 宁昭同大笑。 刘洪谦不明白她为什么笑,但并不怀疑她的友善,于是等她笑完立即问道:“是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只是这对于我来说的确是个意义特殊的评价……要请前辈恕我冒昧,但我无可避免要做一个全称陈述,也希望您能认同我,”宁昭同满眼笑意,虽然他看不见,却也习惯性地比划了一下,“理论是易于自洽的,但现实往往处处张力。” 刘洪谦也笑:“难道理论的矛盾不正是来源于现实的张力吗?” “这句话很可能是真理,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她慢慢敛了笑容,“15年到17年,我在叙利亚。” 沈平莛看她一眼。 “叙利亚?”刘洪谦惊讶,“你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 宁昭同没有回应这一点,只是道:“国民军、什叶派、SDF、ISIS、俄罗斯人、美国人……超出想象的乱,乱得吓人。我在那里见识到现代战争的残酷,所以回来后,最强烈的念头是想要拥有一种普世伦理,能让世界达到长久的平衡。” “普世伦理,”刘洪谦若有所思,“你是说消灭战争?你希望未来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的世界,一个完全没有战争的全人类?” “那可能是更高一级的期许了。一个能通过协商解决所有事务的世界简直是天堂,但落于全地,我们必须要承认,生存的规则就是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刘洪谦哈哈一笑:“后来开始赞同霍布斯了?” 宁昭同赞道:“您太敏锐了。后来我不得不承认广义的战争可能是人性的必然,虽然走到这一步我还经历了长篇大论的无穷尽的令人厌倦的追问链条,您肯定明白……我最后终于意识到,核心问题不是既然战争不可避免,于是应该研究如何去规定开战正义与作战正义,来形成完善的世界体系,以遏制不正义的战争。” 开战正义,作战正义。 沈平莛把书合上,看着封皮上《正义与非正义战争:通过历史实例的道德论证》两行字,再次打开。 刘洪谦好像明白了:“从此,你就从政治哲学来到了政治学?” 宁昭同笑:“如果这两个概念的范畴是截然清晰的话——我的确对纯理论有些失望了,于是试图能接触一些科学的工具,来认识和处理共同体之间的利益龃龉。” 刘洪谦的思路非常清晰:“那在这段旅程中的努力,是不是就是你常常对具体事务抱有宽容态度的原因?” “您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尖锐了。我可能不能向您讲述让我受益良多的经历,但我很想 厚着脸皮担下您‘宽容态度’的评价——”宁昭同说到这里略顿了一下,“在我真正认同‘仓廪足而知礼节’这句话的时候。” 刘洪谦这回语义是真的不客气起来:“会不会有人因此说你是乡愿?” 宁昭同很顺畅地理解了他的意思:“伪善只是一种私德有失,于共同体的影响只在于它存在于领袖身上的时候,而我如今只是在同一位慈祥的长辈闲话。” 刘洪谦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继续说!” 她低眉:“让您见笑,直到最后我的思考也没有成为一种足用的结论。我可能的宽容来自于一个念头,即最好不能成为更好的敌人。在我们通向彼岸之前,这个世界上不只有衣食温饱的中产阶级和文化精英,如果缺乏基础的秩序,那任何人都无法享受自由。” 基础的秩序。 沈平莛轻轻握住她的手,迎着她看来的视线,没有说话。 刘洪谦道:“但是这一点常常是让中产痛苦的原因。” “您说得对,所以说现实的张力无处不在。我们渴望秩序,但我们也意识到秩序本身逐渐形成坚实的铁网,压缩异见的空间。我们厌恶伪善者,因为他总以仁义道德标榜自身,一件实事不做却占据高点绑架他人;而我们也厌恶政客,因为政客常常不喜欢同你谈道德合法和人民意愿,只在乎政治忠诚和法律义务。” 沈平莛不动声色地拿过旁边的水杯,当做没听见。 刘洪谦琢磨了一会儿,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再回了一句“对”。 宁昭同认真道:“所以,就是沃尔泽问出的那个问题:我们应该研究人还是研究社会?一个为了一己之私发动战争的领袖,我们应该归责于个人的狂热,还是将允许他疯狂的整个体制都考虑进去?” 刘洪谦的话说得则更露骨些:“我懂你的意思了。集体的恶从来不平庸,即使个体偶尔是麻木的,最可怕的盲目不是个体的不思考,而是系统的反思考。” “是的,所以我即使尚对现状保持宽容,却对所有同化和规训都抱有强烈的警惕心,就算它定然是无法避免的……而在价值多元问题上,我肯定会是一个支持者,或许因为我常常和其他人不同。” “哈哈,对,这也是屁股问题。” “对,没有人会没有屁股,”这句戏谑的话让她说得认真,倒还笑着,“这个观念对我的反哺也让我一次次地否定自己往日的看法。比方说,我现在意识到,普世认同是一种美好的梦想,但未完成的普世认同却很容易成为一种专制。” 话到这里,前面的话题就此闭环。 刘洪谦整理了一下思路,片刻后缓了神情:“世间多是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你这丫头倒是个有诚意的……被那么多问题缠着,想不通的时候,会不会觉得难受?” 文章写尽太平事。 “……会,但是也会给自己贴金,说人生识字始忧患,人就是这么庸人自扰的生物,也因为庸人自扰而成为世间最独特的存在,”宁昭同低眉一笑,话题一转,“刘教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丫头你说,”刘洪谦稍稍坐正了一点儿,“老头子我也胡乱掰扯几句。” 宁昭同一字一句,问得极为认真:“您觉得,秦制一定会导向穷兵黩武和举国战争吗?我是说,战国末期的秦制。” 沈平莛蓦地抬起头来,对上她沉沉的目光。 那一瞬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心头微微一动。 刘洪谦最后没有给出一个彼此都满意的答案,宁昭同也没有失望,谈笑两句把话题转开,很快便到了晚餐的时候。 沈平莛看得出她心情不太好,却也没急着劝。晚饭吃过后靠在一起看了会儿书,她先去洗漱,结果出来的时候苦着一张脸:“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绳专挑细处断,最不方便的时候月经来了。” 这话实在促狭,他想哄都没忍住先笑:“经期到了?” “我皮埋后本来没有经期的,”宁昭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起来真的很颓然,“可能是内分泌的问题,淅淅沥沥有点血。” 沈平莛不太懂这种技术的避孕原理,只好问应该怎么处理,她摇摇头:“不用处理,就是内裤脏了有点烦。” 女狱警已经给她拿了卫生巾来,但是卫生间晾衣服的地方狭小潮湿,就算勉强能晒到太阳,多洗一条内裤也不是什么愉悦的事。 他明白过来,失笑:“别烦了,我帮你洗。” “用不着,算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扑过来抱住他,黏黏腻腻地往他怀里钻,“不许看了,睡觉!” 她好像有点痛经,蜷着腰缩在被子里,脸无意识地往他胸前埋。他抬手,将手掌轻轻覆在她小腹上,片刻后就发现她肢体舒展多了。 他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很轻的吻,望着一张算得上恬静的睡颜,略有出神。 他进来的第八天,她进来的第五天。 精神状态一切正常,睡眠质量也能说得上不错,但分泌失调的指征越来越明显,身体上的小毛病也越来越多。 她…… 他看着铁栅栏外透出的一点微弱光亮。 年节将至。 一切布置,也该收尾了。 “你坐过牢吗?” 第二天宁昭同吃完早饭,盘腿坐在椅子上,一边啃梨一边问。 “除了这次。” 沈平莛站在角落,慢悠悠地翻过一页:“宁老师,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引入语的。” 宁昭同大笑,伸着腿踹了他一下:“干嘛,这就不耐烦了!” 他一把握住她光裸的脚,放下书,找出双干净的袜子,蹲下来仔仔细细给她穿上:“你上次坐牢,有人跟你一起吗?” 她由着他穿,姿态几乎有点乖顺:“有啊,跟扶苏一起坐的,坐了二十来天,等赵高伏诛就出来了。” 沈平莛往旁边看了一眼,声音不高:“听起来是临近夺位时候的事。” “对,使了一出苦rou计,换来大公子的归心,不然蒙恬还不肯拨军南下,”她笑,拽了一下袜子,把秋裤塞进去,“政治哲学和政治学都谈过了,这就是最后一步,不体面也不道德的,真实的政治。” 他这才明白她想说什么,有点好笑,慢慢站起来:“受益良多。” “不是这个意思,”她又轻轻踹他一脚,“我是想说,不管是杨云建的事,还是以后可以想见的更多的事,你都可以要求我多理解你一点。我知道身处局中身不由己的感觉,你要考虑的够多了,我不想成你的掣肘。” 理解。 他心口微微一烫,看着没什么坐相的女人:“真的能接受吗?” 接受他身于局中机心算尽,冷酷无情地搅弄风云。 宁昭同乐:“我要受不了我就跑了,有啥好说的。” 他一笑,看她秋裤翘出来一点,低头给她掖进去:“你上次说,让我找一面镜子。” “啊,对,好上次了。” 他点头,没说话。 她有点奇怪,看他两眼,问:“是有什么进度要分享吗?” “没有进度,”他颔首对上她的眼睛,片刻后,低声道,像在说一个让人难过的故事,“你做不了我的镜子。” 她慢慢坐直了,嗯了一声。 “为什么?”他问。 “我跟你是一种人。” “镜子内外,当然是一模一样的。” “不是……”她顿了顿,“我和你太像了,我是个可恶的既得利益者,我在这片土地可能是失根的——我没办法做你的对照,或者,标尺。” 对照,标尺。 他默念了两遍。 “我该跟你说句抱歉吗?”她问。 “当然不用,”他答,摸了摸她的下巴,含上一点笑意,“能不能别跑?” 她眉毛一扬,神气得要命:“那看你表现——妈的混蛋你刚摸了我的脚!!!!” 午饭碳水含量有点高,宁昭同吃完站了二十分钟,困得简直睁不开眼。她连忙洗漱完爬上床,眼睛一闭睡了个天昏地暗,那急切模样就像怕他过来抢被子一样。 沈平莛眼底隐约带笑,坐到床边,整理了一下床脚的床单。 旁边偶尔传来刘洪谦的呼噜声,一如既往冷清而安静的午后。 他没有午休的习惯,放轻脚步坐到桌子前面,打开了钢笔的盖子,却迟迟没有落下一个字。 他闭上眼。 徐,王,叶,刘。 刘蒙。 山西运城人……中纪委。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一声开门的响,他蓦地睁眼,眼底似有刀剑般的凛光。 来了。 刘洪谦沙哑的声音悠悠传来:“终于来了啊……” 无数脚步匆匆涌过来,仿佛水之就下。门锁被打开,一张张激动的脸在外攒动,领头的按捺住激动的语调:“领导,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感受到来人衣衫上冰冷的气息,感受到那些周围未曾谋面者的躁动,感受到无数含蓄打量的目光……沈平莛站起来,回身,走到床边去,轻轻把她抱起来。 “嗯?”宁昭同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好大的动静,什么人啊?” “以后慢慢跟你介绍,”他看着怀里懵懂的脸,突然笑了一下,低头吻了吻她的鼻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