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秦制两千年,内核不变嘛。
第二日冬阳和煦,难得的暖天。 宁昭同趴在韩非腿上晒太阳,两只猫就在落地窗前趴着,懒洋洋地甩着尾巴。 韩非把书翻过一页,缓缓开口,也不看她:“在想什么?” 宁昭同动也不动:“猫真可爱。” “还有呢?” “你好香。” “还有呢?” “织羽太漂亮了,不好意思看。” 林织羽似有所感,从院子里偏头看来,一张脸比得刚从温室里剪下的白玫瑰都失色了。 韩非神色不动:“还有呢?” “……你怎么那么了解我,”她抱怨,翻了个身,叹气,“沈平莛跟我分手了。” 这下韩非有动静了,低头看她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天,周四晚上,他又来我办公室找我。” 他轻轻蹙了一下眉:“有些突兀。” “是吧,我也觉得……”她喃喃,“就算他突然看不上我了,也不应该这关头踹我吧,杨云建的事儿还没结束,他也不觉得脸上过不去……” 还有,那个同她以命相搏的男人。 那个神秘组织第一次露出的冰山一角。 韩非顿了顿,还是道:“要不要打电话,再问问。” 她把脸埋进他腰腹间,声音闷闷的:“那就是我脸上过不去了。” 她说了不会跟他结婚,那句“不想离开你”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逼着他忍受如今的混乱关系。 他安抚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他待你还算真心,若是喜欢他,不妨再问上一问,也免得落了遗憾。” 真心。喜欢。遗憾。 她不说话。 “嗯?” 她翻身看着他:“你不是不太喜欢他吗?” “我不喜欢他,不喜欢林织羽,对薛先生仍有芥蒂,也常常对玠光潜月心怀不满,”说到这里韩非自己都笑了,“但我喜欢你。” 宁昭同心头都发软,抬手摸了摸他的唇:“那你一直那么委屈下去啊?” “不委屈,”他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睛,“我有你的心意,那是最珍贵的东西。” 她鼻尖发酸:“你不要老惹我哭……” “哭什么……”他缓了神色,轻轻把她抱起来,“去打电话吧,我在这里等你。” 宁昭同看他片刻,揉了揉鼻子,嗯了一声,起身回了房间。 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被找出了,拨出,响了四声。 她抿了下唇,正要说话,结果那边是封远英接起来的,语气还有些急促:“宁老师,您在家里吗?” “啊、对!” 封远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压着的意味:“您听我说,您现在赶紧收拾一些平时要用的东西,我马上来楼下接您,大概一个小时!” 宁昭同心头一跳:“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路上再跟您说,您快收拾东西吧。家里人不用管,都很安全,我先挂了。” 说完就真的挂了,她在一阵忙音里略有茫然,片刻后夺门而出:“然也!” 封远英来得相当准时,宁昭同拎着包上了副驾驶,安全带还没拴好他就启动了车:“前天沈总被中纪委带走了。” 所有不详的预感在此时成真,她直视前方:“中纪委?” “对,刘书记亲自带人来的……”封远英抿了一下嘴唇,“沈总让我把您带走。” “去哪儿?” “南边,是沈总早年的安排,您放心,很安全。” 她闭了闭眼。 她就知道平白无故这么说话不对劲。 三分钟后,她睁开眼:“能回大院吗?” 封远英一下子差点咬到舌头:“您、您说什么?” “我回大院,我不离开北京。”她这句话说得很平静。 封远英有点急了:“您回大院肯定瞒不住消息,他们会来” “我知道,”她打断他,“我得陪着他。” 红灯停,封远英踩下刹车,拉好手刹,看向副驾驶上冷静得有点过头的女人,简直想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宁老师,您没必要这样,他们敢突然发难,还不知道会对沈总——哎,其实这些也不该我说,但沈总肯定不愿意您受这些委屈。” “我也不想他一个人受委屈,”她声音有点低,掏出便利贴把大门密码写下,贴在方向盘上,“虽然你说家里人不会有事儿,但如果有什么情况,还劳烦你尽量照应一下。平时看你还挺喜欢猫的,要是合适你把酥酥和arancia带走吧,地址你肯定知道,谢谢你。” 连猫都托付给他了。 封远英鼻子都有点酸了:“宁老师……” “还要麻烦你送我一趟,要是不方便把我放到转角就好。” “不用,还没到那地步,”封远英松了手刹启动,一个流畅的转弯调头朝着大院去,“宁老师,保重。” 满地狼藉,书房里所有文件都被带走了,连墙壁上的字画都没放过。 宁昭同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回了几条消息才踩着拖鞋慢慢上楼,进了他的房间,开始洗头洗澡。 床铺也是乱的,但看起来还算干净,她就懒得再换,穿着他的睡衣钻进了被子里。 一夜杂乱无章的梦。 六点半,她按了闹钟,窗口微光透入,整个世界安静得像失聪了一样。 好在,还有呼吸声。 冰箱是空的,脚边堆着一个没开的南瓜,加一箱没听说过牌子的牛奶。她煮了点南瓜,温了杯牛奶,慢慢上楼。 漱口,洗脸,涂东西,上厕所,换衣服……有条不紊,甚至有些异乎寻常的熟练。 她打开衣柜。 里面有件崭新的平裁旗袍,墨绿色,错金嵌玉,绣艺绝伦。 她静了片刻,将衣服取下来,拆开防尘袋,钻进旗袍里。最后一颗盘扣扣上,果然每一处都合身得要命。 “怎么早点不送,”她喃喃了一句,转了个身,看见一截窈窕细腰,漂亮得自己都想搂一搂,“那化个妆吧。” 修细的眉,拉长的眉尾,端整的正红色唇妆,眼尾勾起,一点不自觉的媚态。头发挽起,用簪子固定,耳朵上垂着一点绿莹莹。丝袜,细跟鞋,古老的香氛,最后是一件驼色的大衣,用来抵御冬日的严寒。 做完一切,她点进微信,删除了几个联系人,而后款款地坐到了沙发上。 上世纪末风格的隔窗漏入冬日的阳光,扑面而来,将脸上的绒毛都映得发亮。 刘蒙带着人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盛装打扮肤光胜雪的女人自阳光中从容站起,如同女主人一般,在满地狼藉里泰然说了两个字:“来了。” 来了。 刘蒙看了她片刻:“宁老师,烦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她含笑点头,将旁边的包拎起来:“走吧。” 走吧。 她穿着跟鞋过了一米八,发髻又高,一抹墨绿驼色在一群黑压压的身影中尤其鲜明,能见她一条挺拔的背脊。 刘蒙那一瞬间有种极为奇怪的感受。 仿佛她不是赴死,而是赴宴的一样。 沈平莛很多年都忘不了她从铁栅栏门里钻进来的那一幕。 错金嵌玉的墨绿旗袍,腰身处绣着一对彩凤,高髻弯眉红唇,一张雪白的小脸仰起来看他,眼波潋滟。 他们对视,许久都没人开口,但万语千言都在沉默里游荡。 最后,沈平莛抬了下手:“过来。” 宁昭同快步走过来,紧紧抱住他:“你怎么都不夸我漂亮。” 他笑:“太漂亮了,一时夸不出来。” “才不是,你就是没想夸我,”她把脸朝他脖子里埋,“我觉得你还想骂我。” “是想过,但是心软了,骂不出口。” “憋着,骂我我就哭给你看。” “那么漂亮的妆,一会儿哭花了,”他把她抱进怀里,收紧手臂,“怎么去哪里都要跟来,就那么粘我。” 她不满:“金丝雀是没有自理能力的,你怎么那么没常识,竟然想让我回归大自然。” 沈平莛实在忍不住了,笑得胸腔震动,摸着她的下巴实在想吻她,又不忍沾花了她的唇妆:“这件旗袍果然衬你。” 她可没那么顾虑,偏头在他脸上留下一个个鲜红唇印:“很合身。” “那就好。” “不好!”说完她就笑了,“我又没告诉过你我的尺寸,结果能做那么合身,看来早年练得不少。” “是不少,”老男人干脆承认,解释道,“我母亲的娘家是湖州的望族,称得上大家闺秀,有一手不凡的绣艺,我从小的衣服都是她亲手为我做的。我祖父觉得新时代的孩子最重要的是眼界,什么都逼着我学一点,绣艺和制衣也是学过的。” 她一脸狐疑:“我听说细节太多的故事都是说谎。” “不信啊?” “信!”她笑,十指扣入他指间,“你一看就是大家闺秀。” 他含笑摇了摇头,把她抱得再紧了些。 看守所里的第一夜相当平静,卸完妆,洗漱完,宁昭同挤出一点药膏,朝着他走过来:“你额头上那个红点我给你抹抹。” “什么东西?”沈平莛放下书,“带了不少东西进来。” “阿达帕林,我代谢快,脸上油了偶尔长痘,”她轻轻地把药膏抹在他额头上,“本来我还以为得经历艰难险阻才能见到你,结果直接就把我放进来了。就是收了我不少东西,高跟鞋不让我穿,削眉刀被拿走了,甚至丝袜都让我脱了。” “他们规定这样,怕关押的人自杀。” 她其实清楚,但坐牢的日子能有话题就不错了,也懒得澄清:“别看了,刷牙去,困死了,睡觉。” 单人床睡两个人,她成心往他怀里挤,倒也勉强能容下。 沈平莛看起来没什么睡意,一下一下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看她明明说困又睁着眼,开了口:“怎么也不问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懒得问,也不想听,”她把脸贴在他胸膛上,“看你没受折磨就够了。” 他心头发烫,低声问:“真打算陪我坐牢?” “我都进来了还有假的?”她笑,“但天涯歌女得你唱给我听。” “好,我唱给你听,”他低头吻她,“就当终于能过上两个人的日子了。” “我们什么时候不是两个人?” 这话说的。 他抬手搂住她的腰,在她小腹上摸了两下:“三个人也行。” 她笑得不行,既是被挠的也是乐的,按住他的手:“就算我答应那也是几年后的事儿了啊,不许摸了,现在开始睡觉!” 他也笑,再讨了个吻:“好,睡觉。” 第二天六点睁开眼,沈平莛没有动,等到她八点过转醒,才放开有点发麻的手:“要起吗?” “起,”宁昭同困倦地揉着眼睛,“得锻炼,否则内分泌要失调的。” 洗漱完,吃过早饭,站着歇了半个小时,沈平莛坐到桌前开始起草健身计划。宁昭同在旁边围观,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出主意,还感叹了一下:“这还真囚徒健身了。” 其实待遇还是不错的,早餐还有水果可以吃。 沈平莛没理她,写完后指着右下角的空挡,严肃道:“签字。” “……我好害怕,”她吐了句槽,“您这态度让我觉得我签了这字咱国就要跟美帝开战了。” 沈平莛被逗笑了,但还是认真道:“多动一动。” “好,你也得多动动,”宁昭同回身把他昨天那本书拿过来,“不过运动计划可以放到下午,现在还是来学习学习。” “你看过这个?” “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干什么的,”宁老师极其不满,“我是国内为数不多研究战争伦理的学者之一哎,正当壮年名气很大的那种,你竟然怀疑我没看过沃尔泽?” 沈平莛还没什么反应,隔壁的人先笑了:“有幸拜读过沈夫人的书,受益匪浅。” “?”她惊讶地看过去,“这……” 沈平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扬声:“您看过她的书啊?” “《Grand narratives,war ethics,and fragile lives》,国内出版之前我就看过英文版了,不过没有最后那两章。依我看来,后面这两章才是精华,”来人听着是个年纪不小的男人了,说话中气不是很足,“而且国内版全无删减,也是难得了。” 沈平莛给她介绍:“刘洪谦老前辈,以前是复旦大学历史学的教授。” 宁昭同恍然,笑道:“久仰,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缘分。” “啊,哈哈,沈夫人也知道我?” “拜读过您的秦制研究,我才是受益匪浅。” “哈哈,好,研究秦制好,研究秦制就是研究当代中国。” “您也赞同秦制两千年的说法?” “内核不变嘛。” …… 秦朝的女君和一位研究秦制的老前辈自然有无数话题可聊,沈平莛偶尔插句嘴,但当深入到细节就没法参与了,于是低头继续看自己的沃尔泽。 而刘洪谦也是真来兴趣了,他虽然从政多年磨灭了心气,但学术一直没放下。一位哲学系的老师对秦制有那么深厚的研究,连最新论文都看,不得不让他有知遇之感。 聊着聊着就到了午饭时间,刘洪谦看着那盘子,小声对工作人员道:“那水果给隔壁吧,我不爱吃,桌上还留着仨苹果。” 工作人员看他一眼,依言全部放过去,而宁昭同看着水果实在有点太多了:“您不吃水果啊?” “你们年轻人多补充水分,我老头子了,吃不了那么多,”刘洪谦笑,“你还要不要?我这里还有几个苹果,让他们给你递过来。” “哦,那我问问年轻人,”宁昭同看沈平莛,“小伙子,你吃吗?” 刘洪谦在那边直乐,沈平莛无奈:“不用了,这都吃不完。” “那就不用了,您多吃点儿。” “嚯,行。” 午饭吃完洗漱,午觉一个半小时,两点半她抱住沈平莛的腰:“是不是该起床锻炼了?” 他看她眼睛都睁不开:“想睡就睡吧。” “不行,就是睡多了才困,”宁昭同叹着气起身,“本来就见不着阳光,再不动动更得内分泌失调了。不对,我看回忆录里说秦城每天都是能放风的,这儿怎么还不如秦城啊。” 书看得还真是杂。 沈平莛轻笑:“那希望他们早点收集完证据,好把我们都塞进去。” “你可盼点儿好的吧。” “已经够好了,还盼什么盼?”他起身轻轻抱了她一下,“够好了,片瓦遮头,食能果腹,有书有友……有妻,如此。” 刘洪谦这两天稍微精神了点儿,因为隔壁住着的宁昭同老师跟他投缘,而且宁老师为人心胸宽阔,惹得他也有心思跟着开玩笑:“沈夫人没住过当年的赫鲁晓夫楼吧?有时候两栋房子就这么面对面,花都一起浇了,探头就能看见对面锅里在做什么,两家孩子就跟一家一样。你说咱们这样像不像?” “是没住过,我外公改革开放的时候下海赚了不少,家里家境一直都不错,”宁昭同放下从沈平莛屁股底下夺来当哑铃的椅子,有点喘,“真要能跟您住面对面,我肯定天天朝您家里跑。” 刘洪谦一听就笑:“哈哈,对,你这个年纪是当孩子的,不是做饭的。” “刘老在家做不做饭?” “做。我妻子去得早,那时候工资低,也请不起保姆,孩子是吃我做的饭长大的。沈夫人在家也cao持厨下活计?” “您要是再不叫我小宁我可不跟您聊了啊。” 角落里的沈平莛看她一眼。 刘洪谦大笑:“好,好,小宁,平时在家经常做饭吧?” “也不是很经常,食堂吃得多,”宁昭同把椅子还给沈平莛,“不过有空就喜欢折腾,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踏实。” “哟,很有哲理嘛,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踏实。” “您开始乱夸了啊。” “哈哈,丫头,我是真喜欢你。” 宁昭同抖了一下,干笑道:“那挺荣幸啊。” 这,是不是油了一点。 沈平莛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转开头。 晚上睡前闲聊,他把脸放在她肩头轻轻磨蹭,她都有点烦,低声道:“别蹭了。” “为什么?”他轻笑,“蹭也不让蹭,明天就该后悔陪我坐牢了。” “说的什么锤子话。” “不许说脏话,”他警告地轻拍一下她的屁股,“你知不知道西南官话里锤子是什么意思,少乱跟着学。” “我知道,”她翻过身来看着他,“当年跟黎姐学的。” 他动作一顿。 “不说话了?” “你想我说什么?” “谈谈你求而不得的暗恋,我还真挺感兴趣的。” 沈平莛失笑:“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黎姐是你的线人,你喜欢她,但是她不喜欢你,”宁昭同笑了下,挑眉,“黎姐喜欢倪老师。” “谁跟你说我喜欢她?她自己说的?” “怎么,你不喜欢她?” “……应该说,有动过心思,但是没有给我进一步的余地了,”他还是承认了,而聊起这段往事,他的语调里也有些怀念,“我这么把她陷进去,她肯定也很恨我。” “她要是恨你就不会救我还告诉我那么多了,”宁昭同小声嘀咕,“听起来旧情未了,还有想破镜重圆的想法。” “那可真没有了,”他笑,低头吻她,“那个老师更适合她。” “好酸。” “是有点,”他摸着她的嘴唇点头,“别醋了,现在就喜欢你一个人。” “?”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闷笑一声,拍了拍她的腿侧:“睡觉吧。” 再过了十来分钟,宁昭同突然问:“其实还是挺后悔的吧。” 沈平莛缓缓合上眼睛:“……嗯。” 怎么会不后悔,他曾经这样伤害过自己挚爱的人——可后悔有什么用? 放出去的雌鹰,他再也追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