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

    江芷选了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冬夜回江家。

    南方城市的冬天很少下雪，下起雨来却是无穷无尽。

    江芷有伞，却没有打，只套了件单薄的外套就出门。

    从被油烟熏黑的楼道中走出来，穿过阴森森的小巷，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水坑，走上大路，然后左转。

    从月租房到江家的路，江芷烂熟于心。

    倾盆的雨很快把江芷浇了个透，刺骨的寒意沁入骨髓。

    到江家步行需要一个小时，她知道这样淋一个小时肯定会生病，但她没有停下。

    离开江家后，江芷没吃过什么饱饭，所以抵抗力很差，身上没什么rou。

    很快，透湿的衣服全贴在皮肤上，勾出一具看上去一捏就会碎掉的骨架。

    一个小时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江芷走得不累，也不冷。

    也不是不冷，是习惯了。

    两只腿机械地往前，默背在心的街景慢慢被抛到脑后，一如她这十七年廉价又艰涩的生命。

    十七年前，江芷出生在价格不菲的VIP产房，是江家最受期待的小千金。

    她的父亲是金海市首富，母亲出自书香世家，是父亲的初恋，温柔又漂亮。

    她还有一个将将两岁，十分可爱的哥哥。

    哥哥叫江离，她叫江芷，扈江离与辟芷兮，多么诗意的名字。

    生命的前三年，是江芷人生的高光。

    她享受了公主般的待遇，家里最好的房间，最金贵的食物，最华丽的衣裳，最细心的女佣，父亲都毫不吝啬地给她。

    可惜的是，她太小，并没有留下那三年的记忆。

    她有记忆起，就和母亲住在一个狭窄逼仄，通道一般的小房间里。

    母亲白天睡觉，晚上穿上廉价的亮片裙子出去接客，一直到天亮了才一身酒气地回来。

    偶尔有休息的时候，母亲会抱着江芷睡觉，给她讲故事。

    讲得最多的，便是一个高贵的王子，不顾家族反对迎娶穷人家姑娘的故事。

    小时候江芷不懂，长大点也渐渐猜到那是父亲和母亲的故事。

    她问母亲：“父亲要是真那么爱你，怎么会把我们俩扫地出门，过这种糟蹋日子？”

    母亲低头不说话。

    后来，她隐隐约约从左邻右舍口中听说，母亲当年被扫地出门，是因为她出轨了。

    她出轨了父亲给她雇的司机，绿了那个在别人眼中高不可攀的江逊。江逊为她与全世界为敌的佳话瞬间成了笑话。

    而江芷，就是母亲出轨生下的孽种。

    江芷不明白，母亲已经带着她跑得够远了，跑到了离金海十万八千里的西北，可为什么流言就像衣服上的口香糖，像风里黏腻的沙砾，怎么也甩不掉。

    江芷小的时候，总是问母亲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母亲说自己没有背叛父亲，说自己是被坏人害了。

    小江芷不相信流言，她相信母亲，她梗着脖子一次次为母亲辩驳。

    等到小江芷长成大江芷，就渐渐不辩驳了。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放着正经工作不做，要去做陪酒女；也不知道若母亲真是被人陷害的，父亲为什么不去查，为什么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

    想问没有问的事情渐渐和流言嵌合到一起，组成了答案。

    江芷怀揣着这份答案，变得沉默寡言。

    母亲有时还会和她讲那个王子和姑娘的故事，她听得烦，大吼着让母亲闭嘴，母亲被她吓得浑身一抖，逐渐就不讲了。

    有时候，江芷想求母亲告诉她真相，可话问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江芷永远地失去了与母亲坦诚相待的机会。

    母亲死了。

    死在半夜，离家两条街的小巷里。

    一个陪酒女的死并没有引起多大轰动，没有上新闻，也没什么人讨论，只在尸体被发现时，围了两三个人带着猎奇的目光使劲看。

    几天后，案子结了，凶手没找到，警察也不打算继续找。

    幸运的是，江芷见到了母亲最后一面，不幸的是，母亲最后的样子实在说不上好看。

    廉价的衣裙扯得支离破碎，艳俗的残妆将扭曲的表情装点得更加狰狞。

    下体像深红色的烂花，插着一截碎啤酒瓶，头上有一个凹陷的坑。

    身边的地上没多少血，本来有的，但都被冲刷干净了。

    那是一个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