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活连一个安静的空间都是奢侈的。
那时每个周末浑灰色的午后, 她都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听楼下三轮车的喇叭循环,一个词一脚地蹬过去:回收冰箱、空调、洗衣机、旧彩电、旧电脑、电动车… 她什么也不做,什么成就也没有。就只是这样让身体停摆,思想放空。 阳光跃动在她合上的眼皮,那亮感无法忽视,金灿中她的身影仿佛重叠了,寻回这张小床上自己更小一些的年龄,十五岁,五岁,都有。 她就这么了无趣味,又潦草迅速地被长大。 这块70平两室一厅的房子,是桅敏一生的梦魇。 每个邹伟强喝大的晚上,就会在她的房门口来回踱步。 那不是一种优雅捕食者的斯磨、耐性,翘首以盼。 而是急躁的、粗鲁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好像每一个下一秒都会猝然踹破门板。 他的嘴巴总是不停的。 骂mama,骂她,都是婊子。 桅敏听了个七八轮,把他说的话有样学样还给他,他就立马爆了火,大拖鞋像两条死鱼哐哐当当在地上甩尾,从声音辨别是冲进了家里的厨房。 她就知道,他是又去拿厨房黄透的墙壁上,挂着的那把大菜刀了。 得了这件利宝之后,他的脚步中喷着怒火猛扑而来,菜刀锋直直砍在她的门框上,哐哐哐、哐当哐当......边骂边剁整个夜晚。桅敏躲在被子里,用双手紧紧地蒙住耳朵。 一开始她也尝试过在这种环境下强行干其它事情:解解数学题,耳机音量开到最大听网络流行口水歌,在薄得一划就破的劣质草稿纸上画石膏像素描......但都是连30秒都安稳不了,就再次被强力的、逼着她反馈的叫骂声夺走专注力。 无法逃脱,无法离开,耳朵也不能关闭选择不听。 似乎,就只剩死。 等第二天天快亮了,邹伟国总算歇停了,桅敏蜷在墙角里,得了半小时梦中皆是菜刀声和咒骂语言的眠梦。上学闹钟一响,胆战心惊地抓起作业跟书包。 她蹲在门外数—— 一共八十四道新鲜的菜刀砍痕, 历历在目,令她永无法逃离地扒在她的门板上。 距离这一团混乱不过过去一个多小时。她怎会休息好,脑袋两侧直突突地响,她低头给自己套好鞋袜,随便抓了几下头发,用一根透明的劣质橡皮筋,按学校要求扎起。 主卧门豪不避讳地大敞,老男人已经睡成了一个大字,像一座沉睡的怪物,在他的殿堂里响彻地鼾息。 每当这时,就是她整个中学时代最能从心底感觉到什么是安全感的时候。 天光破开以一个斜角,明暗迥然地打入,切割她两的占位。 她此时可以肆无忌惮地站在这只人形的畜牲前。 就只是站着,看着。 看他粗丑的手指,看他积在肥厚下巴里的rou褶。 看他那只像海洋球一般的啤酒肚,贪婪地大起大伏,一针扎下去,好像能喷得跟商场中心的广场喷泉那么高。 过去五分多钟, 她面无表情,抓好书包关上门。 这里,是她爸的王国。 没有任何势力能管辖这个地方发生的一切。 亲戚、朋友、陌生人,前几个月刚反过来教育受害者的地方警察,都不行。 仅仅因为她是他的女儿,他是在生她的人那里爽过一发的人。 若离开了他,她能干什么?能到哪儿去? 谁来供她跟同龄人一样上学。 漫长苦涩的学生时代,她除了做这件事,社会上没有任何位置愿意向她敞开。 谁来养她直至十八岁,能有自主选择人生的权利? “砰——!!”一声巨响,课本卷成的筒状物重重砸在教师办公桌上。 “你怎么总能上课时候睡着?” “老师用小蜜蜂扩音的那么大声音,你居然也能睡着?你可真有你的啊。” 长这么灵醒一个女孩子 怎么就这么没脸没皮? 为什么总是交不上作业? 怎么只你一个学生身上 就能有这么多的问题? ..... 你爸? 你爸爸一个人带你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爸爸?! 他再怎么样都是为的你 他如果真不想管你 何必费这时间? 你们这些孩子啊......是真的不懂为人父母的含辛茹苦 如果你爸爸再跟我反映你在家里总是顶嘴、不服管教 你就给我搬到教室走廊上听课,全校的学生路过时都能看见你。 ”又站了?“隔壁班那个近来人缘很有起色的女生,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夸张地作出口形询问。 她本来精疲力尽,苍白了的脸上已没有什么血色,可一听被人关心了一句,她的眼圈泛红了起来,嘴唇抿着,“嗯......” 小孩子被罚站时都会想什么呢? 她总会被宇宙和别的什么虚无缥缈的意义坑洞,轻轻抱着坠下去。 她实在不能专注于反省不是自己错的错。 “哎……没事儿,没事儿,”那个女孩十分滑稽地舞动了几下肢体,在立自己的搞笑人设上,她向来很费功夫。她向后面班门指了指,示意自己先回去上课。 随后,她走到班门口,对着教室一角的小人堆大声播报:“快出去看啊快出去看啊!!邹桅敏又被老师罚站在办公室门口了!!” “咿惹……好丢人.....人走来走去的,是我我羞都要羞死了。” “她脸皮怎么就能那么厚?” “作业天天不交呗。” “凭什么就她不交?该的。” “上次考场里,她还想找我问题呢。” “哈哈哈哈哈哈,不是你先巴巴地找人家说互相帮助。人家把会的全传你了,你就不理她了?" “嗐......那谁知道她那么没用。” “她今天又在低帮鞋里穿长筒袜了。” 笑着大扇几下手,“土丫头。” 学校黑压压的教室小方格,紧贴着一片老式住宅楼,窗户都是开着的,防盗网里偶尔有锅铲声和乐器声传来,很宁静。 桅敏很容易就将视线移动到窗外去,想有一天一闭眼,能跃到对面的屋顶上。 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梦寐以求的,只是躺到一个世界角落的屋顶上,晒着太阳,享受安静。 她的生活里,连一个安静的空间都是奢侈至极的。 直至,那个黄昏像女神明垂下的怜爱之眼。 桅敏背着沉重的书回到家,手里提着菜市场一摊牛rou上最烂的小块边角料,她把它放到盆里泡血水,找出美工刀,用着蹩脚的刀工切进两片姜。 她很快就进了小房,照例锁好了门。 没坐多久,就听见大门的门锁响动,她抬起超市买牙膏送的塑料手表——这差不多就是她爸平时回来的时间。 于是她知道,今天的安稳时间到此为止了。 可随着开门声,客厅却传来一阵激烈的挣扎声。 她在家本就神经长期处于紧张状态,此刻更错愕极了,步子茫然地起身走了出去…… 那就是她看见风袭的第一眼。 第一眼就是看见风袭的匕首从她亲爹的脖子上抹过一个整圈。 她爹被架住的身体上,大动脉鼓动的鲜血喷涌而出,飞溅一片。 他一双圆目正怒瞪着她,那里裂开了无数条血丝,狰狞怖人,像憎恶,像诅咒!到死都没有消弭,要生拽着她一起下到地狱。 顷刻间, 嘭———地一声, 他如巨人般倒下了。 ……… ? 她愣在原处,一瞬间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这是 我爸 …死…死了? ……… 整个黑暗的世界耳鸣嗡嗡不已。 客厅里立刻浓烈起来的锈腥味送至她的鼻尖。 上一秒,一串热血飞到了她的手掌外弧,她浑身僵硬,连闪避都未有。 事实,摆在她眼前的。 她当即有一种巨大的喜悦从脚底涌上天灵盖,她几乎明显地感知到了……她的眼前正有一大片阴霾移开,阳光从树冠上狠狠穿透了。 “你的眼睛是紫色的。”风袭一甩下臂,瞥了她一眼。宽肩下的黑手套,取出一块绒布,细细擦拭起挂着淋淋热血的匕首。 话音中,居然透出了几分和煦,就好像此刻是一段清馨而温暖的周末时光,儿童乐园设施开启新一轮旅程,发出叮铃铃的启动音。 跟他还未完全转化为记忆的杀人行径,简直是大相径庭。 绒质在反着银光的刀具上擦拭,声音静得好祥和。她们彼此都在安静地听着。 风袭也不知是怎么。 垂着眼睑,不禁就有些轻柔地问眼前这个乱糟糟的小姑娘:“淋过雨了?” 雨…什么雨? 她两眼迷茫。 “没什么。”他转身就离去。 钢一般坚毅的手指翻动两下,就将匕首送回了风衣夹层里。 “……可...” 她的语气虽静得很,那些延迟的内心波动,却在浩荡攀涨,她此时彻底回归一个初生小孩的天真面貌,“这个人是我爸爸,你杀了我爸爸。我现在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把他的尸体从房里拖到外面,把地板上的血用白醋擦干净。”说着,他眼睛了瞥下厨房里的牛rou血水, “把没做完的牛rou做完,自己吃了睡觉。” “但……我今天睡觉会很害怕……”她觉得自己开始讲废话了,但她真不知道能说什么好,只是一定要保持说下去。 “那就开灯。”他道。也觉得自己真无聊透顶,在这儿跟她玩什么问答游戏?他是一个杀手,收钱办事,这远超出服务范畴了。 他再没多一句话,抬起脚就走了。 桅敏愣在原地一秒, 随即,后知后觉地,朝着可能这辈子都绝不允许自己失之交臂的东西猛奔了过去。 她一把抓住他的衣摆,“可、可是,你杀了我爸爸,那你就应该是我的新爸爸才对。” 风袭差点没喷出一口血来。 她竟听出点憋不住的笑意:“别给我乱叫,老子婚都没结呢。” 她跟了他一整路。 七层老旧的小区楼梯,他在前面视若无物地噔噔下楼,她在慌乱中猛地抓起自己的书包,踩着码数过大的烂拖鞋,一瘸一跛地追。 她一定要抓住眼前这个人,她因混乱大脑中唯一清晰的这一个念头急得要哭了。 否则她还能做什么?回过头去面对尸体吗?面对她了无希望的人生。 楼道内人喧狗叫,疏远的邻居重复着熟烦的话题,电视雪花音、生抽酱油气,这是她长大的地方。 石阶仿佛在节节坍塌,阶底黄沙俱下,簌簌千尺,她踩一块,身后就没了一块。 她追去单元楼下,追进地下车库,追到他的摩托旁——那时还不是如今这样崭新的一辆。 “你走。”风袭言简意赅,跨上车,从上口袋取出一根香烟叼在唇边,“我不养小孩,养小女孩更是cao心。” 桅敏一直蓄积的眼泪就快要夺眶,她张了张唇…… 但他没有再听她说什么,引擎滚滚轰鸣,扬长离去。 她在楼道里睡了两天。 后因为电瓶车堆积的灰尘味太难闻,又跑到一楼楼栋外部,用几根铁栏杆包着的一块空地睡。 她在保洁阿姨冲拖把的水池里接水喝。 啃着书包里前几日上学时剩下的干瘪面包。 她很清楚她的力气小到处理不好一个200多斤的男性尸体,居然也下不去刀把她那混账亲爹的尸体拆掉。 更加可怕的是,她根本不敢与他的尸体共处一室………不敢看他那双还睁着的……与以往每次冲她无端发火时一样,致死都愤怒圆瞪的眼睛。 在摩托以那样寻常的速度开走以后,她的情绪开关也像是被关掉了,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她首先翻出文具店送的劣质单面小圆镜,检查起自己的眼睛。 黑颜色的瞳孔,平静地躺在白水银中。 …怎么回事? 她又换了几个角度,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在光线最暗的角落贴近——— …居然真的存在。 在暗处下,她的瞳孔里的确有两绺隐隐的紫光…… 她向左扯了扯脖颈,又缓缓正回了头,那微弱的光束居然也延迟着移动一段。 如果在那样昏暗的室内环境中,也许是会更明显些。 但,怎么就能那么轻易地注意到?那个男人对这些事情究竟有多么深入的了解? 她把塑料壳圆镜放回了小层,拉链声刺耳。 用硬邦邦的书包枕住脑袋后,她在墙根处漫无目的地发呆。 靠走神时的灵光一闪,拼凑一个怎样能够活下去的答案。 她希望能活下去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 那是不是,也不用那么想的…… 她就这么正后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腿平放,另一腿蜷起,望着江城最常见的那种灰蒙蒙的了无生趣的天势。 这姿势没保持几分钟,她就感受到了狭小空间对身体的限制感与不适感。 要不,先找个能把两条腿都放平的地方? 她想要去做些什么,但她有注意力缺陷的大脑让她一片混沌。 最终,她还是躺在那一动没动。 两天以后,她才去找距小区约一百米处的文具店老板。 自打上学起,她就在那里花完仅有的所有钱。 画具、漫画、小说。每到新学期她都在那买包书皮。 老板像丢给狗一样,朝地上远远丢出一包五毛钱的,有股nongnong汽油味的干脆面给她。 她愣了半分, 嗓音依旧是清冽的学生音:谢谢 弯下腰捡起,跟没有感知般地走了。 她把调料包里每一颗佐料都抖进去,再把袋子里的塑料膜味道舔五六遍,将干脆面饼捏到不能再碎,每一块都不超过一个小拇指盖的大小。 每过一个小时吃一粒,就这么活下去。 我要找一个杀手。 “他穿黑色的风衣,戴黑色的手套,头发差不多到肩膀,有些自然卷曲。”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男人,他个子很高,穿着黑风衣,骑一辆黑摩托……” “我在找他。他是我爸爸。” “我跟他走散了。” 她虽出生以来就没过过几天正常人日子,但很聪明。 她只字未提杀人的事,而是大肆发布这种,轮到谁头上都要气得抽眉毛的误导信息。 在离开了校园高立的围墙后,她四处流离,的确感到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什么不一样。 她的装备一共只有一顶鸭舌帽,和一个从初中一直到背到高中的旧书包。 到这种时候,她知道书包里的每样便宜小玩意儿,都成为她仅剩的财富,是兴许能够在关键时刻救她一命的珍贵道具。 她压下帽檐,快步走在大街上。 天桥上的行人会忽然被一块从很远地方飞来的废纸团,砸得头破血流。 天黑时,电灯忽明又忽闪,一些小额电表的商铺会突然停电。 一直走到清晨。困顿。风是涩的、地是湿的。外衣,堪堪护体,包住的都是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