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圣打赌,院监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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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仙与书圣打赌,赌仙音青崖两派哪派更善教导弟子,于是青崖院监到了仙音门习乐,仙音门大师姐回了故地重温绘画书法。 为把多情子的脸打肿,琴仙屈尊纡贵,亲自来教子夜文殊弹琴。 月上梢头。两个黑衣青年,一个眉眼带笑,一个沉定冷肃,在亭中相对而坐。 桌上摆着一张琴。 七弦如春水涟漪,琴身纤细,柔丽轻盈,正适合家中最受宠的小女儿使用。 竟是张绿漪台。 昔年华微山上,宋潜机当剑换琴,赠给面容尽毁的何青青,其后她登闻雅会一鸣惊人,拜入仙音门,从此踏上青云路。 此番临走,何青青又特意将它留下,借给初来乍到的子夜文殊,意在助他一臂之力。 由此天西洲望族千金的第一张琴,也成了青崖院监摸的第一张琴。 子夜文殊不通乐理,琴仙便先教他认弦。 宫、商、角、徵、羽、文、武,七根弦都有自己的名字。音修入道,要先记下弦名,再一一对应,记住它们各自发出的声音。待熟得不能再熟,则要和音、奏曲。而等弹他人的曲子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可以开始自己制谱了。 琴仙教得快,子夜文殊学得也快。 他看着对方,紧盯着对方拨动琴弦的手指,面色凝重,恭谨严肃。 琴仙自然有一双极漂亮的,极适合弹琴的手。 十指修长,白皙无暇,在月辉下宛如泠泠玉石。 正如他整个人,玄衣长袍,五官精致,像是经过天道最细心的雕琢,每一分都恰到好处。 即便是小女儿的绿漪台,被他拨响,好似也突然有了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 琴仙停下动作,忽地发问。 “记下了吗?” “记下了。” 子夜文殊低声回答。 “那我便来考你一番。”琴仙微笑,随手拨动细弦,“闭目,静心。” 晓月流风,粼水沉璧。 子夜文殊闭上眼。 夜深人静,唯有风声,水声,琴声。 弦有弦名,音有音姓。 “此为何弦?” “商。” “再为何音?” “徵。” 琴仙笑容淡淡,又弹一音。 泉水淙淙,珠落玉盘。 子夜文殊微微蹙眉,好似疑惑。 琴仙不以为意,手下再拨一遍,复问:“何弦?” 子夜文殊未答。 月光如银纱,温柔流泻在浓密长睫上,照得他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听不出,摇头就是,我又不会吃了你。”琴仙见他正襟危坐,眉头紧锁,好似遇到什么难缠妖兽,千古难题,便忍不住想笑。 “曾因醉酒鞭名马,怕因多情负美人”的多情子门下,竟也能出现这么一个不解风情,木讷寡言的正经人。 仙音门常与青崖打交道,他自然清楚,那些书生最爱吟的,莫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八字。两派来往,一个两个只恨不得将眼睛都粘到仙音女修身上,又哪里会像面前人那般目不斜视,就连妙烟也无法令其动容。 子夜文殊最终还是摇了头。 当年他对袁青石说,自己杀气重,不适合听琴,确非虚言。 习刀者,利刃出鞘,本为杀生。 “冰魄心法”磨损修炼者七情六欲,他修行日久,功力高深,更是难以理解音律所传达的重重思绪。 而魔修擅乐者不知尔尔,子夜文殊在外游历多年,听到琴声,就想到魔音术,想到魔音术,就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偷袭。 即便书圣赠他玉凤箫,他也从不吹奏,仅作防身之用。 他不是宋潜机,不会弹琴、唱歌、吹箫。 现下子夜文殊坦然承认辨不出,琴仙也只能无奈叹气:“多情子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 纵使他见多识广,可这些年能走到他跟前来的习琴者,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天赋卓绝。 前有绛云望舒,后有妙烟何青青。 更别提那被冼剑尘抢先一步,又被他强塞七绝琴的千渠王宋潜机。 听闻青崖千渠往来频繁,关系密切。 可宋潜机虽一心种地,明明也是个风流不羁的妙人,怎么子夜文殊与他交好,却还是这副冷冰冰的呆样。 “罢了,睁眼吧。” 子夜文殊睫毛颤了颤,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又紧盯住琴仙的手。 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一如雄鹰捕兔,猛虎扑羊。 又似有八百魔修埋伏湖边,只待琴仙弦动为号,便从四面八方蜂涌亭中,高呼“子夜文殊拿命来”,而他稍有不慎,就要血溅绿漪台。 “琴有三音。散音深远,宏似铜钟,称为地声。按音悠长,缥缈如吟,称为人声。泛音空灵,仿若天籁,古称天声。” 琴仙抬手,自外向内,依次拨过。 正是方才教的七弦七音。 “一手空弦,是为泛音,有七。” 子夜文殊目不转睛。 琴仙双手置于绿漪台上,一按弦,一弹弦。 有如闲庭信步,仿若浑厚钟鸣。 “一按,一弹,是为按音,有九十一。” 子夜文殊神色凝重。 琴仙继续演示。 这次指法稍显复杂,他一手轻触弦上徵位,一手同时拨弦。 琴声清越悠扬,时而弦位变化,则又铿锵明亮。 “一手轻点徵位,一手弹弦,是为泛音,有一百又四十七。” 子夜文殊表情茫然。 琴仙收手,依旧淡然微笑:“记下了吗?” 他教过的音修,哪个不是琴道天才,聪慧明达,只要稍加点拨,便能一通百通。 此番演示,已是破例。 子夜文殊眉梢微动,好似迟疑。 琴仙于是耐心问了第二遍:“记下了吗?” 子夜文殊没说话,默默摇头。 再高明的琴师,再美妙的弦声,到他耳中,仿佛也只是一串叮当作响毫无意义的杂音。 “是哪里记不住?”琴仙又问。 他仍然面带微笑,和颜悦色。 子夜文殊垂眸盯着温光柔碧的琴板,轻声答:“是我资质愚钝。” “无妨,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琴仙随手抚琴,似轻吻娇靥。 湖水泛起清波,银月羞掩薄云。 渺渺琴音,如风中铃铎,悠悠荡荡,净人杂念。 子夜文殊犹豫不决:“……我杀气过甚,抚琴恐伤琴之灵性。” 他老实交代,说完竟少见地有些忐忑。 只觉对方贵为化神大能,琴道魁首,如今却碰上自己这样的学生,怕是立马就会拂衣而去,找书圣算账。 思及此处,子夜文殊脊背挺直,面色冷肃,好似亘古寒冰,看起来竟是更加生人勿近起来。 可琴仙却忽而笑了。 他一笑,琴声便奏得更急,更快,恍如夜来春风,小雨叮咚。 风绕铎,雨淋铃。 “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琴仙笑得眉眼弯弯,又伸手拨动细弦。 子夜文殊身形微僵。 “常言道,‘琴有九德,奇、古、润、透、芳、清、匀、静’,你可知?”琴仙问。 琴声停歇,万籁俱寂。 子夜文殊抬脸。 正逢穹顶云开月明,银辉皎皎,如霜雪泄地,将面前人映得眉目如画,几近透明。 好像马上便要乘夜登仙,飞升月宫,从此逃离凡尘俗世,人间烟火。 琴有九德,宋潜机提过。 那时他问对方,为何精通乐道,却少有演奏,从不弹琴。 千渠王答:“琴有九德。我心既已被田间地头、鸡毛蒜皮填满,便再静不下来了,又如何能弹琴呢。” 子夜文殊想,偌大修真界,若真有九德齐备者,恐怕也就是眼前人了。 他点了点头。 “那便好。我再问你,你以为,琴之九德,哪德最重?” 子夜文殊闻言,蹙眉沉思。 琴仙不想再为难他,于是直接抛出答案:“是‘静’。” 他继续道:“前八德都是技法上的要求,唯有第九德,是对习琴者心性的考校。” 琴仙拨动绿涟台。 “心绪浮躁,则琴声不静。思虑过重,则音曲滞涩。”他声线悦耳,语气淡漠,“弹琴,亦是问心;多情,亦要无情。古往今来,多少琴道天才都败在‘不静’二字上。” 子夜文殊忽问:“所以合该抛却一切怨憎?” 琴仙一成不变的淡淡笑容,凝固一瞬。 他望过去,就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眼睛主人专注地看着他,正微微皱眉,好似疑惑。 “你还记得何青青的事。”琴仙平静道,“她也拒绝了你。” 子夜文殊摇摇头:“我救她性命,她助我突破,已经两清。” 他望向对方幽远的双眼,又问:“您认为,她不应恨?” “恨意深种,心魔丛生。”琴仙缓缓道,“她若学我的琴,就该抛却一切怨憎。无痴无嗔,波澜不惊,方能静出于弦,窥得大道。” “这是您的道。” “这是我的道。” 琴仙轻叹:“只惜世人欲壑未平,心恨难消。” 大道通天,天意不论对错。 然而即便超尘如他,有时思此,也不免生出淡淡怅然。 修仙者本应超凡脱俗,一心求道,然今擎天欲倒,大难将至,动荡纷扰,风雨飘摇。 有人汲汲营营,有人隐居避世,有人力挽狂澜,也有人满心种地。 他们寻得一人,欲传道统,可那人却已有自己的道。 那么,子夜文殊的道又是什么。 琴仙神色不明,静静看着面前的黑衣青年。 青崖院监低垂眼帘,全神贯注盯着碧波荡漾的绿漪台,却是正默默记弦。 不论何时何地,他做起事来,总是这般郑重、认真的。 于是琴仙又笑起来。 他不仅笑得开怀畅意,还要抚琴。 倏地一声铮鸣,似长刀出鞘,千军号角,飞尘滚滚,浩荡奔来。 “我问你,可愿学我的琴?” 子夜文殊稍怔。 琴仙指法连连变换,勾、挑、抹、托,全扶、泼剌、打圆、双弹…… 十指宛在那碧漪细弦上翩翩起舞,时而似风送轻云,振索鸣铃,时而又如寒鸦啄雪,鹍鹞翱翔。 他沉醉其间,不忘循循引诱。 “若学我的琴,从此在仙音门,你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众星捧月,人心所向。” 子夜文殊仍旧在看琴。 看弦,也看手。 琴音挟着重重声浪,呼啸间冲出亭外,怒卷白水,千叠雪涛。 湖风吹起长发,他摇摇头:“与青崖无异。” 琴仙被拒,并不恼怒,只淡然一笑,出尘若仙,又诚恳道:“可我看你分明是个学琴的天才,多情子却叫你练了刀。” 子夜文殊抬眼,直直看着他。 乐声渐缓,疾曲暂歇。 彷若渔舟唱晚,倦鸟归巢,日落柳梢,薄暮西山。 琴仙叹道:“琴有九德。你虽不学琴,但心却是静的。” 子夜文殊吐出四字:“冰魄心法。” 琴仙摇头:“功法所致,还是天性如此,我还是分得清的。” 他再次发问:“你原已超脱,无惧无恨。子夜文殊,你可愿随我学琴,弃刀从乐,以求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