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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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罗浮持明龙尊——丹枫,此刻正发着愁。他自觉不太能应对那位怀炎大师,要说缘由……或许是因为,怀炎总爱将他视作别的什么人。 “雨别,好久不见。”来者朗声,大步迈入饮月府内。 尚且能称得上是年少的龙尊皱了皱好看的眉,“别这么叫我了。”随后便看见怀炎魁梧身躯之后探出一个清秀的面庞,清澈的眼眸警惕的盯着他。“这位是?” “我新收的徒弟。有点怕生,来,应星,这是罗浮的饮月龙尊大人。”怀炎侧身,拍了拍少年的头,把他揽到身前,向丹枫问道,“怎样?” “挺好,你上次说不收了闭门了,我早知道你迟早得反悔。”丹枫点点头。 “哎,此子天资聪慧,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啊!” 丹枫似笑非笑地打断他,“你上次、上上次说辞皆是如此。”他伸手,也拍了拍这位不足自己肩膀的少年的脑袋。“就是矮了点。” 少年眉眼一拧,一挥手拍开按在他头顶的手,“谁矮了!我才十二,还会长的。” 不料听闻此言,丹枫面露惊诧之色,“凡人?” 怀炎意味深长的看着丹枫,一脸“怎么样,想不到吧。”的样子。 丹枫这才饶有趣味地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位名为“应星”的少年。少年剑眉星目,一头白色半长的发随意的用一支木簪一挽,身姿笔挺、头颅高扬,那是属于年轻的傲气和恣意。 少年拉着脸,撇撇嘴,“师傅您要叙旧自己叙吧,我先回避了。”说罢转身就走,雪色长发一甩,消失在门外回廊…… 八年后。饮月府后院。 应星脚步轻快,脸上却挂着无奈的神情,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师傅,说是去找饮月喝酒,结果这都快子时了也不知道该回来,说不定醉的不省人事,等着他徒弟把他拎回去呢。 不过,饮月府路弯弯绕绕的,师傅究竟在哪啊? 忽然,有人声从旁侧的小径尽头传来,还有水雾从那边飘来,应星疑惑,正打算上前问路…… 一具曲线优美的身体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墨色的长发如绸缎般垂落至温泉中,额前象征着身份的青色龙角在雾中微微泛着光。他愣了一瞬,这池中虽是男子的身体,但仍是此间少有的绝色,让他心跳漏跳了一拍。 那人似乎发觉了自己,应星连忙闪进池边湿润的长满青苔的巨大山石之后。 清澈泉水中升腾着袅袅烟云,水中那道身影转过身,凌厉的青色眼眸瞥向偷窥者躲藏的方向,莹玉龙角长了两寸,长长的龙尾探出水面,拍打着圈圈涟漪。 “你是何人?出来。”丹枫冷声道。 轻轻叹了口气,应星缓缓走了出来,一抬眸便看见饮月龙尊不着寸缕的身体,这下的冲击力比方才的背影更甚,他斟酌着说辞,“呃,抱歉冒昧……我就是不小心路过……” 丹枫从水中站起,水珠顺着匀称白皙的躯体滑落,滴落池中水光涟涟。他一步步走近,也不恼,看他局促的模样,眉头微挑,“何不抬起头,是面容不可见人?” “非礼勿视啊……”应星一手掩面捂眼,侧头躲避,却不巧暴露了自己红透的耳根。 丹枫已然走至温泉池边,他神色一凛,指尖轻点,水珠化为根根银针向着应星飞去,不留退路,却也非杀招。 似是感知到风声,应星抬眼,身型微晃避开了数道锋芒,无奈运功挥掌应对,掌风又劈开不少水刃。 他为了抵御,不得不看向发出攻势的方向,却正好看见龙尊大人从池中云雾缭绕间走出,水珠从修长双腿上顺势而下…… 丹枫一手随意将长发撩至耳后,身上晶莹的水光随着这一甩竟然全数凭空而起,重新落入池中,而他的身上已经分毫未湿了。 被映入眼帘的坦荡艳景惊着了,应星劈开水刃的动作迟了一刻,霎时血花飞溅,他连连中招发出吃疼的嘶声。 “掌法不像斗武用的招,倒像锻造术……怀炎教的?”丹枫微仰起点头,看着眼前的青年。 见他还是尴尬的闭着眼,丹枫冷哼一声,眼眸低垂,语气中似是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此身存于此世千年,所见者无数,你的唐突之举我不会放在心上。” 这具身体不过是不重要的rou身皮囊,它属于“饮月君”,属于历代持明龙尊,却唯独不属于他丹枫…… “你叫什么,来找你师傅?” 应星颔首答自己名,却仍是没有睁眼,他飞快脱下自己的外袍递向对方。“师傅说来找您喝酒,我估摸着可能是喝的尽兴,已然醉了,我来接他回去。” 丹枫看着他,神情有点古怪,推回青年的手说道,“我有自己的衣服。”而后走至整齐叠放的衣物前,潦草穿上。 “跟上。”丹枫说完便朝外走去。应星看着他的背影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丹枫沉吟片刻,搜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应星?这才几年,怎么都这么高了,当初不该说他矮的,也不知道他记不记仇…… 下巴抬起朝地上的“横尸”一指,丹枫双臂环抱,稍稍有些宽大的衣袍被腰带潦草的束着,只是堪堪遮了些许,他立于一旁看着应星把体型大他一圈的师傅扛在肩上。 “打扰了。”应星看向他,视线不可避免的扫过龙尊大人虚掩的领口,又不着痕迹的移开。他咳了一声,仓皇地走了。 又是数日的清闲,但丹枫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久,怀炎的到来就是预警,朱明仙舟不会无故派人来访,加上先前罗浮的求救信,朱明必然是前来相助的。战事吃紧啊……他抿了一口杯中温热的茶水,望向星海出神。 果然,一封赴宴邀请送至了饮月府上。罗浮凡是有些身份的重要之人与朱明来往访客皆齐聚于此。邀请书信表面上为了不引起恐慌,写着只是交流。丹枫沉凝着盯着一纸请函,白纸黑字间,竟看出隐约的一抹血色。 丰饶孽物,又蠢蠢欲动了吗? 宴厅称不上大,布置也并不奢华,丹枫到的稍晚,唯带了一个亲信赴宴而来,让起等在门外独自走进厅内,一进门便看见罗浮将军与怀炎等人交谈,丹枫见他们面色凝重,没有邀他的意思,于是也不打扰,看向另一边。 “应星,你这新做的酒壶倒甚是有趣…哎?让我瞧瞧嘛,小气。”白色乱发用一根红带束在脑后的青年追着与自己同高的应星,金色的眼眸笑意盈盈。 “我要送人的。你别给我弄坏了,下次给你带点朱明特产成吗?”应星抱着手中金边的盒子,绕到白发的女子背后,虽然挡不住他如今越来越高的躯体,却仍平添几分安全感,“剑首大人,你管管他!” 丹枫唇角微微上扬,走近三人,他颔首向当代剑首——镜流问好,目光触及追着应星的青年,心中暗叹这些人怎么一个两个身高都窜这么快。 “饮月君。”“饮月大人。”几人皆向他问候。 应星见他,顿时星眸雪亮,他将手上方才死活不肯交出的宝贝盒子递给丹枫,“这个送给你,就当上次的赔礼。” “伤好些没?”丹枫垂眸,打开盒盖,一支精巧的玉壶躺在盒中柔软绸缎之上,上面用釉色画着一朵亭亭玉立的莲花,笔触细腻精巧,甚是好看。 “已经好全了,龙尊大人不必挂怀。”应星明白他说的是前几日的水刃造成的伤,他笑着摇头。 青年的眼底满是真挚,体内流着热烈的鲜血。丹枫被这样的视线看着,手上分明是玉器,却摸着好像有些发烫。他收好,还以微笑,告诉他自己早已不再介怀此事。 饮月龙尊恰似传闻中的一样好看,这一笑更是如沐春风,在温暖的酒宴灯光下那样柔和,他眼尾的红,明艳如花似火,惊心动魄。应星心若擂鼓,脸颊微微发烫,他忙道自己该是方才喝了两杯有些醉意,拉着景元溜了。 丹枫与镜流看着他们背影走远,两人稍寒暄几句,丹枫这才提起这次罗浮的战事,他知道镜流和景元正是从战局归来的。 镜流摇摇头,“并不乐观,战事所需的人力、物资,损耗数量都极为庞大,这也是请求朱明仙舟相助之由。此外,机关兵器的维修工匠也甚是稀缺。” 丹枫表示这些他大致猜到不少,就见那边已经聊完,而那位怀炎大师正气势汹汹的朝他走来! “雨别,你给我爱徒打伤的事老夫还没找你算帐呢!” 丹枫朝镜流一个躬身示意告别,火速转身就跑。 —— 丰饶军扰仙舟罗浮已久,越发猖獗,仙舟朱明将为罗浮提供一定程度力所能及的支援,与之同盟抗敌,怀炎大师之徒应星及数位工匠将留于罗浮作为后备力量,铸炼兵器,修复机关。 景元笑容渐收,他郑重道,“应星,你作为工匠,没有必要和我一起上战场。” 应星摆摆手,“我想好了,你不用劝我。” “这不是开玩笑,战场……” 应星打断他,同样正色道,“我知道。”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景元那双金色的眼瞳,不再言语,却也毫不让步。盯得景元终是叹了口气,眼底徒留无奈。“那你答应我,别死了。” “你放心,我还得报仇呢,可不会甘心死掉。” 青年的目光灼灼如燎原星火,闪烁着复仇的坚毅光芒,他身板笔挺,毫无惧色。那平时只握着锻造工具的修长的手攥成拳,他目送着朱明的来使舰船渐行渐远。 朱明火渐渐化作茫茫宇宙的一颗星,随后飞速的黯淡下去,直到消失…… 黑暗视线里,亮起一簇火光,那并不是什么希望的光,即便这位罗浮飞行士的双耳已经在方才坠机中失聪,他依旧本能的判断出,那是敌军点燃的炮火。 还要撑多久……这场战争究竟何时才能迎来它的终结……飞行士踉跄的站起,想要拉起旁边不知生死、混身污血的同胞,但他的力气无法支撑他拖起对方,一颗晶莹的泪水混着血与汗,在他的脸颊上划过一道污浊的痕迹。 下一刻,他和他的同胞一起被炽热火光所吞噬。 即便有朱明的帮助,罗浮依然没有打破战局的焦灼,战场就像一个巨型绞rou机,无数生命断送在残酷的他乡。丰饶的力量就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留有一线生机就能在转瞬间重生,与这样的敌人对战,当真是绝望。 即便如此,仍有人不敛锋芒,不畏烽火,如耀眼的新星照黑夜如白昼。 自幼拜于怀炎门下的应星,其锻造技艺早已堪称惊城绝世,却一直沉寂于修行,无人知晓。但天骄不可埋没,年轻的工匠一站成名,战火点燃了他的灵魂,他燃烧自己的热血,换来了史书中的一笔重彩。 而此时这位,正坐在饮月府,呲牙咧嘴的喊疼。 “下次还敢这么莽撞吗?”丹枫瞥他一眼,掌心抚过应星胸口狰狞的伤口,云吟法术运转,伤口在温和的水流中洗去污血,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应星连连拨浪鼓式摇头,低低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不受伤,怎么有机会来找你……嗷嗷你轻点!” “再贫嘴我不治了。”丹枫嘴上说着,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两人距离很近,应星的目光及手脚都有些不知该落在哪,最后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将丹枫无暇顾及的垂落发丝勾至耳后,他知道,丹枫已经连着忙碌了十几天未歇息了,他眼里有明显的倦意。 这些天有多少重伤者从战场被送来这里,他日夜不歇的使用龙尊之力救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生命从他的手中流逝? 应星抬起手,蒙住了丹枫的双眼,在他耳边说,“你看起来不太好,不去睡一会儿吗?我给你把风。” 可他自己的狭长伤口明明还在向外渗血。 丹枫长睫扫过工匠触觉灵敏的手心,应星霎时收手,轻轻攥了攥,却见丹枫摇摇头,回以一个安慰的笑。 …… “你伤的有那么重吗?次次都往饮月府跑?”景元一掌拍在友人的胸膛,缠着绷带的伤口本已好了七成,险些被他一掌崩开。 应星并不理睬他,他摸了摸胸口,觉着一点儿也不疼,他看着夜空中的皎洁明月,不自觉笑了出来,这才回了景元四字,“你懂个屁。” 景元白眼一翻,暗想当谁看不出来似的,也懒得戳穿他,勾着他的肩膀把他的魂从高天之上拽回来。 …… “为何不让我也一同出战!堂堂龙尊放着当摆设吗?!”丹枫怒斥龙师众人,龙目明亮,其目光如刀扫过。 “饮月大人,您有治愈之能,只有在后方才是最有效的啊,您想想若是失了您的治疗,多少将士身受重伤可救不回来了!” 丹枫气的牙都快咬碎了,“真当我蠢?你们心里盘算什么我一清二楚!你们不过是舍不得你们宝贵的龙尊犯险罢了,我可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 “当初和罗浮所签盟约所言,生死存亡之际方才伸出援手。您不会忘了吧?” “我看忘了盟约的,是你们这帮迂腐的老东西!” “饮月君,您累了,正好战事稍懈,您便待在饮月府中好好三思吧。”资历最高的几位龙师冷言道,而后挥袖而去。几位兵士肃穆的堵在了出口,锁上了门。 这门一锁便是足足七日。 日光西沉,寂静的黑夜浸没了整个府邸,丹枫并未点灯烛,他怔神看着窗外一轮明月,觉着这月光比灯烛更亮,它的光辉不远千里亦能奔赴战场。有着他千百世所不能拥有的自由。 他耳畔似乎还萦绕着伤员的哭喊,那些堆砌的尸身血海触目惊心。可位于后方的他所看见的这些,不过是战场血腥残酷的冰山一角。那里需要他…… 囚中信息闭塞,战场千变万化,丹枫甚至不知道自己挂念的友人是否平安。 他牙关紧咬,战场若是加入持明龙尊的强大战力,说不定有扭转的可能,那么多的将士,或许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丹枫滑坐在地上,冰冷地面如寒芒利刺,令他坐立难安。 自己算什么持明龙尊…… 倏地,一缕银丝在月光下熠熠生辉,青年俊俏的面庞出现在了窗前,他一个利索的翻身进来,轻巧的落地无声无息,他弯下腰也坐在地上,视线与自己平齐,是应星。 丹枫鼻尖却嗅到除了青年身上的淡淡皂角香,还有一丝韵绕不去的血腥气,他低头,看向应星的腹部,衣摆处露出一截绷带。又是新伤。 “你受伤了?”云吟法术流转指尖,他凑近了些抬手想要向伤口拂去。 应星一愣,嘴角勾起一个苦笑,温柔的按下他的手,“不碍事,我已经处理好了,你省点力气。” 温热指尖驱散了些许寒冷,令丹枫一时忘了该挣脱,“……还好吗?” 应星明白丹枫想问的东西有很多很多,但他仍是握着他冰凉的手安慰道,“一切都好。” 丹枫看着这个已有足月未见的青年,在战场的磨练下,他似乎更成熟了,但磨不去的是他凌厉的锋芒,和永不熄灭的明亮双眼。 丹枫猛然意识到,青年的臂膀早已不似当年的雏鸟般弱小,他的身躯也比以往更高大。 握着自己的手指白皙修长,却因为数月战场上的厮杀有了些许伤痕,不知是否还疼?这双手即便伤痕累累,也没有丝毫的颤抖,没有丝毫影响它创造更多令敌军丧胆、令友方称奇的机关术。 丹枫趁应星没反应过来,用另一手指尖轻轻划过应星腹部的伤口。 应星忽得眉角一跳,似是在忍耐什么,有一瞬微弱的痛苦表情,丹枫并没有错过,于是他不由分说的解开应星的衣服,扯开已经被血染红一角的绷带。 不看不知道,这情况也过于糟糕了些!丹枫忍住没有抽他的心情,“你都这样了,还有闲工夫干翻窗潜入这种事?” “我……听说你被龙师们牵制着很不自由,想必会很无聊,正好回来整顿所以……”应星眨眨眼,被他盯得发毛,“真的没事,我可抗揍了,你别怪罪。” 丹枫看着他,好气又好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行,想要我不计较是吧,那带我出去。” 应星看着他许久,丹枫的神色在洁白月光下像脆弱易碎的玉,浅眸低垂十分落寞,见此,他心上好似有细针在戳。 “好啊。”青年清亮的声音撕开浓稠夜色,他一把牵住了他的手。 月光勾勒应星的轮廓,他拽着他跃出窗檐,那一刻,丹枫心上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随着失重感一同消失了,一个错觉划过他的心头: 仿佛囚禁他千年的枷锁,也会如同背后远去的囚笼一起远离,仿佛眼前这个黑衣的青年,不是带他跃出窗棂逃离饮月府,而是带他跃向一片广阔自由的星海,逃离永世难离的仙舟罗浮。 青年银色发丝随风飞扬,扫在丹枫的脸颊上,但又为何像是挠在他的心尖上,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