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人
涂万里怔怔许久，哭了出声，金刀仙翁抱住了徒弟，心疼的不行。 赢了。戚寒雨被一瞬间的感觉捕捉，就算爹亲并不赞同，不肯认可，胜利的感觉残留在掌心。门在远处关上了，离火无忌许久没有说话，千金少看着他，一声长叹：“二师兄！” 离火无忌道：“小雨，千金少，你们先去调查吧。今夜我和大师兄在一起，他绝不会是师叔遇到的无常元帅。”他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戚寒雨一声：“娘亲！” 这一声让他停了下来。 好像是又一次了，他笑了一下：“叫我父亲吧，听起来习惯些。”戚寒雨低声：“父亲。”千金少明白徒弟仔这一次的执念，为了保护爹亲，为了二师兄，这一次的爆发是徒弟仔踏出新的一步，这样也好，事情要一步步做，路要一步步走。 离火无忌关上了门，屋子里还黑着，大师兄在喝酒。 “孩子长大了，就是这样的。”离火无忌安慰了一句，哄得不经心，西风横笑把酒碗递给他，离火无忌接了过来，刚才那一幕对他们也是惊心动魄，涂万里比不过自己儿子，两人心里有数，一直压着不说，绕过不提，可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他们这样的大人，只能劝一时，没有一辈子叫小雨低头的道理。 离火无忌不想说下去。 天元抡魁，绕不过去的天元抡魁，仿佛又要来了。 他脑子里闹哄哄，只有表面还算平静——天才之上，还有天才。天才也有层次之分。这些话刀一样搅来搅去，他怎么会不明白呢，那些可怕的天才。对涂万里来说，小雨也成了翻不过去的大山了。 他喝完了酒，忽然一个激灵。 “怎么？” 离火无忌慢慢道：“明日我要早些回去。”他忘了。今日本是约了霁师兄一起给云儿庆生。他竟然忘了。 他把愁绪埋了下去，冷静了一会儿，西风横笑冷笑了一声，这笑声不是给师弟的，是给许多年前的自己的。他慢慢说：“无忧，你……想让他去么？” 离火无忌没回答，他心里浮起一个模糊的念头。 ——大师兄动摇了。 霁师兄寻了一把很好的剑，离火无忌送的是一盆很少见的优罗昙花。错过了儿子的生日，离火无忌本就做了准备，大抵长孤溪外面又要倒了一片树木，但他回去时，外面静悄悄，好似没人去过。 优罗昙花还不到开花时候，不开花，能活很久，离火无忌静静看着早一阵子就准备好了的礼物。许久，他颓然撑住额头，深深地闭上眼睛——果然还是出了这样的疏漏。 一日撑过一日，一日赶过一日。要看覆舟虚怀和四宗之间的战争，他站在哪里都不是，这不是人过的日子。闭着眼睛，叫他等一个天元抡魁的结局就够难受了，更何况是等四宗和逍遥游之间分一个胜负出来，胜了又怎么样，神君当一辈子？ “父亲。” 戚寒雨敲了敲门，过了片刻，门才开了。 离火无忌把他拉了进来，看看他身上没受伤：“小雨，你……”戚寒雨低下头，低声道：“我怕爹亲生气，就来找父亲了。” 怕大师兄生气。大师兄怎么会对儿子生气呢，离火无忌叫他坐下来，整理了小房间，道：“你师父怎么说？查出什么线索吗？”戚寒雨仍然垂首，道：“师尊让我调查两位师兄从前之事……呃，若真有其事，上门弥补苦主一二。” 离火无忌放心下来，想了会儿，道：“你歇一歇，明日我陪你去吧。”他在刀宗附近更熟识，这是个讨打的活，让小雨来做也不合适。 戚寒雨支吾了一下：“父亲，我还担心涂师弟……”打赢了师弟，高兴了一时，可看见师弟和师叔的模样他又没办法继续高兴下去了。师弟也很努力，这一下师弟要更讨厌他了。 “傻小子，担心来担心去，你哪有那么多心可以cao烦。”离火无忌把他推进屋子里去：“你先去睡，明日上午我出门一趟，你在家里等我。” 一大早，戚寒雨就醒过来了，门开了又关了，他过了一阵子才起来，去隔壁洗了把脸。后面多了一口井，他打满了水缸里的水，看了看柴火也不多了，留了个字条，背着两个篓子去附近不远的树林里，砍了一担柴挑下来。这一回来，父亲还没回来，他又烧了一壶水，泡了一大壶茶。 离火无忌回来，惊呆了：“小雨……” 去了剑宗一趟，送了昙花。霁云脸色怪怪的，过了一会儿告诉他霁师兄送了那把剑，叫残花。而他送了花，很难不让孩子胡思乱想，离火无忌一想到霁师兄居然能把送给儿子的剑叫残花，连想编个理由骗骗儿子也想不出来了，心里就苦笑了。 事实证明，姚百世和骆千秋真的没干什么好事。 离火无忌跟着一起去，这附近的村子，他做了三十多年的大夫，问什么都有人跟他说话。要说姚百世和骆千秋，骂的不止一个两个，还是当年他和护短的师叔闹过一场之后的恶事。 戚寒雨一开始还有些笑容，很快就没了，丧气的走到一户农家前面。离火无忌看儿子这样的不开心，敲了敲门，说了些好话，进去瞧了瞧那受苦的姑娘。等他出了门来，一番言语，留下两瓶药，才带着戚寒雨离开去。 “不是你的错，这事情慢慢处理吧。”离火无忌才说完，忽然间，远处有人说着什么闲话，两人立足听了一会儿，什么“采花大盗”，什么十几个姑娘，最后一人说：“那人还留下署名，叫什么yin贼戚寒雨！” 戚寒雨：“……” 无常元帅跳出来之时，离火无忌神色变了。他从那粉墨登场的扮相上面闻到了一点熟悉的味道，不是别人，正是跑出来的霁师兄。 戚寒雨一拦，紧张的把娘亲往后推了，拔出了刀。 翎羽细薄，创口正是两位师兄身上的痕迹。戚寒雨不敢留手，一出刀就是小碎刀步的惊鸿，离火无忌退了几步，远远站在原处，不一会儿，无常元帅忽然画出数个分身，觑了空隙，逼命一掌，离火无忌看到这里，冷笑一声，一道剑气破空，与此同时，千金少带了个怪模怪样的面具，登场拦住了无常元帅。 这一回，离火无忌知道是谁在败坏儿子名声了。 “师尊……” 千金少：“别黑白讲，我可是无常大将……”话没完，面具就完蛋了，尴尬的笑了几声，戚寒雨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离火无忌在旁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袭来一阵信香，他不由看了过去。 缓缓而来之人，穿过昏茫夜色，步履稳定，修长沉稳，话一出口，却是让千金少惊了：“别装得很有智慧，看了可真不习惯。” 一照面，那人恍然：“我说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原来真的是你……”他缓缓弯腰，也是一礼：“师兄。” 又看向离火无忌：“二师兄，你也在这里。今晚真是……” 千金少惊得退了几步，离火无忌也是十分的惊讶，这人他早已认不出来，毕竟当年离开时还是个十五六岁少年人。如今长得人高马大，气势也和从前不同，唯有信香……那是留在飞凕身上的气息，难怪让他熟悉。 “小师弟！” 千金少和风逍遥认出彼此，一声来福，一声旺财，互相都笑了。离火无忌看了看儿子，道：“千金少，我和小雨先回去了，小师弟的事情，你安排吧。” “二师兄，你也来神刀宇嘛，也不是住不下。我们师兄多年没有聚一聚，难得的日子……”千金少挠了挠头，离火无忌笑了一下：“也不赶在今夜，明日我要去别处，如今回去也晚了。” 戚寒雨看了师父一眼，道：“师尊，我先回去了。”又看了看风逍遥，却不知道如何打招呼，只行了礼，跟着走了。 风逍遥回了道域，自然和千金少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旧事要诉一诉。离火无忌带着儿子先走了，走到一半，离火无忌回过神来，道：“小雨，那个人是你师叔，叫风中捉刀，当初他本该参加天元抡魁，后来……修真院血案之后，他就走了。” “走了？”戚寒雨看向他。 “当时那一届参选之人，一起商量好走了。其实走了是好事，他若不走，留在道域也要受好些消磨。偏偏他又是个重情之人，不肯和同窗兵刃相见。”离火无忌轻轻道：“昨夜那一战，你是不是……真的想去？” 戚寒雨一震，抿紧了唇，无声地点点头。 离火无忌说不出话来，勉强的笑了一声：“也是。你的资质在同辈之间最好，不该耽误下去。大师兄心里也有数——既然要去了，这几日你好好练习，你师弟那里，我会去劝他。” “父亲……”戚寒雨心里涌起酸楚，许多话浮浮沉沉，绽出一点真心的笑意：“多谢你。” 得到这一声谢，只会让人更心酸。儿子和他们不一样，见过了这么多，也一遍遍说过了后果，还想要去，那就是真的想去了。离火无忌等戚寒雨睡着了，进屋子里看了看他。 风逍遥回来了。无常元帅复活了。霁师兄在夜里截杀他的儿子，多半也没当真，那几招让小雨挡住了的，没用出真正的实力。 离火无忌回过神来，关上门出去了。 这几日，误了云儿的生辰，也该去一趟星宗，却拖了又拖。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绳子挽成了结，挂在屋梁上。虽然看不见，套在脖子上的粗糙的刺痛没有消失，慢慢收紧。 逍遥游。他喃喃道，逍遥游，你想要什么？ 要我抽身。我如何抽身。我怎么可能抽身。 风逍遥回来的消息，传播的比想象的还要快。离火无忌找到了涂万里的时候，这小子在酒摊喝得烂醉，周围都是酒坛子，大师兄也来了，在那小子对面坐下了。 很不是时候，但又不能装作自己不存在。离火无忌看见了那两个人，涂万里目光先收回去，回到了西风横笑身上：“师伯，你自何时开始学刀？” “四岁开始，十六岁止。” “四岁？果真是天才，我是七岁才入刀宗，一心一意，至今九个年头，只为天元抡魁，如今……什么都没了……” 西风横笑对此如何不熟悉，过来人，他可以平心静气说了：“世间，不止是天元抡魁。” “却是我唯一的价值……他们就是这样教我的。” 西风横笑眼底一痛：“是他们错了。”涂万里神色惨白，声音渐渐激烈：“错了么？那为何不改呢，为何错在他们，痛苦的却是我！为何还要举办天元抡魁！胜利者风光了，那失败者，该死吗？” 拳头落在桌子上，重重一震。西江横笑许久不言，离火无忌坐了下去，坐在他身边，看着他：“所以，我们才不想让小雨去。他败了不好过，赢了，又何尝值得欢喜呢。叫你受伤，小雨也没开怀过……” “二师叔……哈哈哈哈哈，那日我找上你，你必然很开心。”涂万里伤心的笑着：“戚寒雨……戚寒雨是师伯的儿子，也是——” 离火无忌不否认，涂万里瞪着他，他过了一会儿，倒了杯酒：“你从小被教导天元抡魁才是唯一的价值，而我从小也被教导嫁给天元，生下天元才是唯一的价值。既无公道，也没什么合理，都是群糊涂鬼说糊涂话。” “可是……”涂万里下意识听惯了他的话。一时间，那糊涂鬼里还有他师父，也没想起来。 “走吧。”离火无忌看了看大师兄，也站起来：“把你的手臂治好。再废下去，你将来真用不了刀了——九年，真不喜欢刀，哪里能忍得住那些苦。” 医者去人苦痛，苦痛时见了医者，多了几分安心。离火无忌示意大师兄一眼，西风横笑到底没说什么，把人带了回去，离火无忌处理了伤势，又看看屋子里，道：“大师兄，我先走了，小雨昨日住在我那里……对了，小师弟也回来了，多半要来看你。” “风逍遥？他回来做什么？”西风横笑顿了顿：“一去那么多年，为何还要回来。” 离火无忌心里忽然寂静下去，好似一片雪花落在江面上，凄暗幽冷，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也不清楚，或许，真的是命吧。” 到了星河划界，飞渊粉色的衣衫很招人眼，还有一个他没料到的人，风逍遥。 “无忌师叔！”飞渊高高兴兴打招呼，风逍遥愣了一会儿：“二师兄，你怎么来了这里？” 离火无忌没想到他们竟然能组团一起来，看向飞渊：“这话我说才是，你们在一起……为了飞凕来的？”他皱了皱眉，飞渊挽住他手臂：“帮我们说说好话嘛，好不好。” “胡闹，”离火无忌看了看她：“丹阳侯是谁说得动的？何况飞凕的情况……”他又看了风逍遥一眼，把话咽了回去，道：“好了，你看，人来了。” 丹阳侯穿过星河划界的阵法，剑宗的小姑娘很能烦人，到底把他吵得不行。不料见到离火无忌也在外面，一下子卡壳了，皱了皱眉：“你来了，怎的和他们混在一起，进来吧。” 飞渊吐了吐舌头，离火无忌低声道：“你们来干什么？” “二师兄，是为了飞凕的事，我们想请星宗和学宗一起参详。”风逍遥态度很慎重，离火无忌看了他一眼，忽然道：“好吧，但你们别去求泰玥皇锦，她和飞凕不见面最好。” 风逍遥和飞渊面面相觑，穿过星河划界，丹阳侯就道：“你自去吧，客人由我来招待。” “二师兄不是客人吗？”风逍遥一句话出口，离火无忌笑了一笑：“我不一样，算是熟客。” “胡闹！你今日……”丹阳侯不爱听什么客人的话，离火无忌总能轻易说出这些话来，离火无忌微微低头，行了一礼：“丹阳师兄，我这就去了。念在这两人一片真心关切，若有什么法子能救，望你不吝援手一回。”丹阳侯哼了一声，拂尘一甩，道：“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