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月
剑宗的人自然要有一把好剑,离火无忌空了一日,没去出诊,去找了霁师兄。 霁寒霄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来了,一时间很有些尴尬。暂时撇下了别的人,低眉顺眼的出来了:“无忧,无忧,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离火无忌道:“上次你来时,我做了点记号。好歹我也是个药师,打扰霁师兄了么?”他笑得越温和柔善,霁寒霄心里越发觉得不能轻易回答,跟在他身后一阵子,两侧都没了人:“怎会?你来找我,我只有高兴啊。” 这个答案在春风吹拂、流云晴空之下颇有一些甜言蜜语的味道,离火无忌一时间笑了,不再为难他,道:“下个月云儿生辰,我们一起去剑宗吧。” “啊?!” 离火无忌假装没发现他的震惊:“我以药师的身份去,你到时候悄悄去,进去时打一声招呼,别和之前每次招人来问你。”霁寒霄咳嗽一声,看向远处:“无忧你在说什么,是别人说我的是非不是?” “我自然是相信师兄的,”离火无忌柔声说:“我刚刚炼出来很好的药,霁师兄,你给儿子挑一把趁手的剑。记住了吗?” 霁寒霄有些恼,但看他眼里笑意,又不想生气了,说:“儿子也是我的,我自然好好挑一把,你信我的眼光。” 离火无忌点了点头,道:“这事说好了,我再问你一件事。”霁寒霄心神荡漾起来,说完儿子,轮到关切他了,他笑着说:“无忧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离火无忌沉默了一会儿,站在树下,绿荫微微晃动:“霁师兄,逍遥游到底要你做什么?” 霁寒霄顿时不说话了。 离火无忌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好吧。霁师兄,这是我练的伤药,真气受损、內腑创伤之时好用,一次不过两颗,不过生死之时也可以放开用。你拿着吧。” 霁寒霄接过来,哑声道:“到云儿生辰,我提前来。”他还想说些什么,离火无忌点了点头,道:“我该回去了,你好好保重,别太冒险。” 霁寒霄眼前一酸,却也不想再见他,免得自个儿为难。 涂万里提前早早来了,西风横笑来得很晚,离火无忌提前到了,面色不比前几次,两人早就不是从前生疏,虽有辈分在,涂万里还是多了几分在意,道:“二师叔,师伯今夜回来么?” “会来的,”离火无忌顿了顿,说;“他会带着刀来。” 涂万里下意识看他身边,离火无忌拿着的还是那把细剑,细剑浑然没什么特别,离火无忌苦笑了一声,道:“你一会儿便明白了。”他看向森林里,果然,一道身影缓缓而来。 西风横笑走在前面,戚寒雨跟在后面,离火无忌一点不觉得奇怪了。涂万里看了看戚寒雨,又看看离火无忌,从前师父说,离火无忌这个二师叔痴恋西风横笑多年,他还不信。 西风横笑都输了,当年再怎么风光,后来又如何呢。涂万里当时一样看不上西风横笑,如今他看过了西风横笑这个师伯的刀,不禁想,将来若是失败了,他也没有一个人会这么眼睛追着他看,一追很多年。 “大师兄,小雨。”离火无忌声音微微嘶哑:“你们都来了啊。” 西风横笑道:“有什么不能看,爱看就来看吧。”这话说的沉闷,戚寒雨犹豫了一下:“二师叔,涂师弟。” 涂万里不理他,西风横笑看看两人,道:“你们都练一遍拟形八法。”戚寒雨犹豫了一下,说:“爹亲……” “你误会了,大师兄没让你们过招。”离火无忌说:“我们要一些时间准备,你们也活动筋骨吧。”涂万里敏感的看过去,目光入射,师叔师伯走了,涂万里冷冷道:“原来师兄以为能赢得过我。” 戚寒雨低声道:“我不跟你吵。”他从小到大受的轻蔑侮辱都由此而起,这一战对他来说同样意义深重,他不想和别人吵架,他只想好好看清楚这一战。 月华如水,剑光纵横,不过十来招,西风横笑刀势一收,打断了这场比试,沉下神色:“无忧,你放不开?” 剑气散开,化为虚无。离火无忌一时间沮丧极了,他掩饰这个秘密多年,不想让大师兄知道,他曾经如此研究过天之道的剑法,此时此刻……他点了点头,西风横笑沉声道:“你看看寒雨。” 离火无忌侧过头去,戚寒雨也怔怔看着他,更多了几分苍白,离火无忌一想到他们都争着要去天元抡魁,心里再怎么不愿,此时也散开了,刀剑无眼,刀剑也无罪,大师兄不介意,是他心里不肯背叛大师兄。 但是为了小雨,重演昨日之战,势在必行。 离火无忌点了点头:“来吧,大师兄。”惊涛拍浪的嚣狂,啸穹凌厉的刀影,剑光穿过波浪,仿佛在飞溅的水滴里寻到一处微小尘隙,宛若天然,西风横笑心里惊叹了一声,初时从未小觑,如今更是沉住气势,步步紧逼加快攻去。 剑影倏然分开,行令剑围的剑阵旋舞,各行一道,西风横笑瞳孔紧缩,只前不退,以刀之呼啸狂气,尽摧袭来剑影!他眼中的世界倏然缩小,只有身前身后方寸之间,应对这方寸,前突血战,虎啸之声,漫天水色激荡而起。 剑光水光刀光一色,刹那间,西风横笑一刀压下,剑影倏然震动。水光之间,只这一瞬,他醒过来,怔怔望着对面的剑者——八岁的孩童姿态褪去了,悠然闲雅的身影慢慢消失,有的只是僵持的这一招,离火无忌下压一分,就知自己错了,强提手腕,啸穹翻过,袭向他右肩,这一击也比之前慢了一分。 一剑一招,一分一寸。二十几年过去了,夜色冷霜华,离火无忌一咬牙,挥剑击向刀刃。 西风横笑停下来,额头上汗珠淋漓,然而眼神却仍然沉溺,一半沉溺,一半清醒,是那一招不如从前天之道的稳定,让他从梦里忽然回到许多年后来。 离火无忌垂下剑,剑尖微颤,手臂,双腿,都在颤抖不已,过了几息,他伸手急急捂住唇,血透过手指流出来。 “二师叔……”戚寒雨醒过来,急忙奔过来,离火无忌惨淡的摇了摇头:“天之道八岁横扫道域,我的剑比不上,用了些药强提一阵,还是不成。” 西风横笑慢慢回过神来,种种神色,种种心曲,离火无忌往远处看了一眼——涂万里不在了。 “让他去吧。”西风横笑哑声道:“我不肯自己的儿子去,别人的儿子也有爹娘疼。” 离火无忌看了看戚寒雨,再忍不住,泪流了下来。 “是,是,你总有道理。别人的儿子你也心疼。”离火无忌低声道:“算了,我们不争了。” 一生都赌在这一刻。宗门里只得一人,四个天才也只出一人。道域万万众,适龄者千万许,也只有一人。神君风光,宗门得利,三十六年剑宗独占鳌头,一朝不成,就是多少年血腥和多少的情仇,人命如蝼蚁草芥,说没就没了。 离火无忌默默喝着酒,他回了长孤溪,找了酒,隔了许多远,大师兄也睡不了。 那一日他早早起来,喜气洋洋的跟着大师兄出门。说了句傻话,大师兄,等你赢了,赶快来娶我。大师兄瞪他一眼,却没骂人,端庄郑重的去迎接命运——在修真院里,没人能压得住他,纵然霁师兄也厉害,宁无忧心里也雀跃的相信大师兄一定会赢。 他叹气,叹一口气喝一杯酒,喝一杯酒又叹气。等回过神来,天快亮了,他强迫自己去想想别的事,比如涂万里——其实也好,让什么都不知道少年人去替儿子蹚浑水,理由说的再多,他也亏心。大师兄当年的脾气,绝不会让他逼到现在喊停。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 这一声苦笑间,有人听见了,便是嘲笑:“自找的不快活。” “没人陪我喝酒,当然不快活了。”离火无忌道。 叱酒当歌,喝酒是唱着歌快活的,浪飘萍坐下来喝酒,看了看他,都觉得酒不好喝。恰好离火无忌回过神来,道:“我的酒苦不苦?” “苦不苦在心。” 离火无忌悟了:“这么多年,我喝得都苦。我以为药放多了,原来是病得没治。”浪飘萍道:“你今天又疯疯癫癫,罢了,看你早上还在喝,老酒鬼就该知道。” “你来找我,是又要走了?”离火无忌道:“我忘了写单子,下一回吧。对了,我炼了很好的药,有你的一份。”他站起来,醉醺醺摸到了架子旁边,拿了两瓶药下来:“都是保命的药,省着点吃。” “有一瓶是他的,老酒鬼不代劳。” 离火无忌按住了他的手,弯腰咬住他的唇,只这一下,浪飘萍摁住他的脑袋,啃得一阵畅快,松了手:“你不写,下一回不知何时了。小子?” “睡完再写……” 歪歪扭扭的写完了,离火无忌捂住了脖子,浪飘萍一边收起来了,一边抄走了另一瓶药,唠叨几句走了。夜里没睡得好,大白天浪了一回,离火无忌上了床去,抄着枕头重重盖住了自己的脸。浑身的酸痛,真气也弱了,他吃了药,如今还在虚着。 外面再怎么吵闹,今天他也不开门去。 不开门也没用,来的是檐前负笈。 檐前负笈带着酒来了,离火无忌欲哭无泪,去厨房弄了些下酒菜:“你喝吧,昨晚喝多了,头痛着……好端端怎么来找我喝酒?” “好端端才找你喝酒,忙起来谁顾得上你。”檐前负笈哼了哼:“长姊又不让我管士心。士心闷坏了,我看啊……” 也许是夏天的缘故,离火无忌听着听着,好友的吐槽和抱怨都被外面的蝉鸣盖过了,一阵一阵,此起彼伏,那嘈杂绵延的声音像夏天的枯燥的背景,碎金闪烁到难以看清光以外的一切。 耳中盘旋的声音,眼前晕眩的光芒,微微翕动的檐前负笈的嘴唇……过了很久很久,离火无忌才一脑袋砸在桌子上,把自己痛醒了。 “哎呀,真激烈。” “说到哪里了?”离火无忌醉醺醺的:“你jiejie嫌弃我?嫌弃的对,正好我也不爱看到她啊。” 檐前负笈笑了一声:“只有你……嗯,不说了不说了。” “只有我和天元纠缠不清这一点,她讨厌我,又想利用……”离火无忌无所谓的倒了杯酒:“你看,我怎么做都是错的……都是错了还怕什么……” “言不由心,”檐前负笈倒了杯酒,推给他:“无忧,士心说想跟你学医术,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被长姊训斥。你看轻自己,别人可喜欢你的很,你再不愿意,看我面上都要愿了。多年的朋友,我可没少给你帮忙。” 离火无忌慢慢坐起来,怔忡片刻,喝了酒:“傻不傻,跟谁学不好,跟我学什么?学你的都学不完吧。” 檐前负笈笑了:“难道你还真想教剑宗的姑娘?”离火无忌想起飞渊,想起凯风弼羽,想起他的儿子,一个个都还各自烦恼快活着,而他的烦恼和快活,拖得太长太长,让人疲惫,他时而觉得能松口气,却又时而觉得身在小舟飘摇,四面波浪,茫茫沉浮。 小舟到了哪里,他还不知道,只知道半路就阴云蔽月,早看不清星斗何处。檐前负笈要他指点后辈,若他能看得清自己前路,就该谢天谢地了。 “天元抡魁……” 檐前负笈道:“自然是天元抡魁之后的事了,你想什么,真喝多了?” 离火无忌喃喃道:“我讨厌天元抡魁,快快过去吧。” 蝉鸣越发鼓噪,一片流云飘来,遮住了炽烈阳光,投下淡淡的影。 霁寒霄跳了起来,看了看铁枫零。铁枫零摇了摇扇子:“你不信,自己去看。这可不是我请来的,他寻上门来的。” 没等她说完,霁寒霄就去了,匆匆忙忙去了。 西风横笑自然不如当年,眉目凶恶还是凶恶,邋遢胡子,衣衫不讲究了,霁寒霄哈哈笑了几声,就愣住了:“你来了,无忧知不知道?” 西风横笑轻蔑的看了他一眼。 两人拳头都痒痒,刀剑刚要出鞘,旁边人路过了,看了看他们。霁寒霄眉飞色舞:“等他知道了,看他怎么对付你。”西风横笑冷冷道:“原来你没出息到这个地步,连他也瞒不住。” 霁寒霄怒目而视:“那又如何,我和他有儿子!” 西风横笑扭头就走了,走了一会儿,又停下来:“你儿子也要送去参加天元抡魁?他是控制剑宗的一子?” 霁寒霄忽然心头不快,猛地跳了一下:“云儿资质拔群,还是天元!” 西风横笑默然片刻,道:“你高兴就好。霁寒霄,在他那里,你一辈子也别想追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