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
这一年的冬天,神君依然是神君,天元抡魁延后了。 离火无忌又去了千羽镜,这一回,他遇上了意外的人。学宗宗主碧松影和泰玥皇锦,来找云棋水镜。云棋水镜出来了,仿佛根本没看到这附近有一个人,冷嘲热讽了另外两人认为他是幕后黑手的念头。 到最后,离火无忌还是没能入内——黓龙君冷冷看了他一眼,关上了门,这让他和另外两个人身处同一阵线,一样被人同情的怼了一顿,连泰玥皇锦看他的眼神都好了一点。 如果什么也没发生,明年开春就会举行天元抡魁,最好的情况下,如果小师弟取得胜利,那么离火无忌就能真正放下从前的许多心事,安排离开道域的旅行。 他只好用“如果”来安慰自己——看现在一片混乱的情况。 事实上道域到处都乱哄哄的,四宗紧闭门户,提防其他三宗。除了紧闭门户,除了偶尔和三宗的宗主见面,刀宗宗主织云翼很久都没有发表声音,但这不意味着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神君依然是神君,但其他三宗拒绝接受神君的命令。换句话说,道域最顶层的四宗发生了混乱,而在这期间,离火无忌又住回了长孤溪。 他用学到的术法稍微布置了周围,形成一个简陋的结界。 这个结界就是他的安全保证——如今风声鹤唳,住在外面绝对不能说是安全了。 到了四月份,结界发生了被入侵的迹象。离火无忌醒过来不久,就听到了周围吵闹的铃铛声。 那是只有触碰到破结界的阵点才会引发的声音,离火无忌惊愕了片刻,第二天出去的时候,他在地上看到了斑驳血迹——就连住在这里,也不太安全了。 神刀宇之中,风逍遥回来不久,又被师父教育了一通。 说的还是从前一样的话,又加了一些,如今刀宗和剑宗如此,他还不知轻重去剑宗,万一死在外面,当师父的心痛如绞,身上老毛病都要发作几回。 风逍遥道:“师父,你叫我也没用,我又不会治。不如请二师兄来,你一看他就好了。” 织云翼对二弟子一直有点内疚,尤其听到了传闻,云棋水镜对他的爱徒始乱终弃,都是他这个师父当初没有苦心力劝,让二弟子误入泥潭。 离火无忌要搬家的事,千金少第一个知道。长孤溪已经很偏僻了,这一次,离火无忌要搬到二十里开外的一座山脚下——这种地方,几乎和四宗区域都绝缘了。 “无忌师兄……”千金少几乎要问他是不是打算离开师门了。 离火无忌心里未必没有避一避的意思,避开四宗紧张的气氛,也避开师父逼婚——至少压力不该在他这里,他可以点头,小师弟风逍遥不会开心。为了小师弟,不如他走的远一点,过一阵子再说别的。 过一阵子,无非出现两种:师父放弃了。小师弟放弃了。 这天夜里,离火无忌在屋子里,吹熄了蜡烛,外面就传来了狗吠声。他养了一只狗,狗比人机警,接着是一声痛呼。 霁寒霄很生气,剑拔出来了,吓不退狗,还是离火无忌走了出去,叱令那只狗松开了牙,狗委委屈屈去一边趴着了。 “宁无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霁寒霄的神色很可怕。 离火无忌猜到他在胡乱想些什么,倒了杯茶给他:“冷月师兄,夜深露重,你又来找我了。” 霁寒霄的可怕神色,被他这句冷淡的话打散了一半,另一半,在离火无忌淡淡的说:“我和黓龙君的消息,你没听过吗?” “是你师父的安排?” 霁寒霄希望是刀宗的老头顽固不化,宁无忧是被逼无奈才这样做,去了学宗。他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不好不坏无关的消息要告诉离火无忌。 “不是,”离火无忌轻声道:“是我求师父了,师父才为我走了一趟。” “你——”霁寒霄的希望全破灭了,他瞪着离火无忌,离火无忌也淡淡看着他:“师兄,你又为何来找我,我早就说过了。” “岳万丘死了。” 离火无忌吃了一惊:“执剑师……怎么会?那无情葬月又如何,他……他必定难受极了。” “那小子很冷静。”霁寒霄不能让他立刻说出了断的话,不好不坏的消息派上了用处:“你要去看看他,安慰他一回,或许也更好。”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如今四宗戒备,我不能去了。”他叹了口气。霁寒霄趁机说:“云棋水镜对你始乱终弃,还是他欺骗了你?” 离火无忌又要摇头否认了,霁寒霄索性抓住了他的手,眼睛很热烈:“宁无忧,我查过典籍,问过了一些人——地织和和仪也可以在一起,只不过子嗣不是天元罢了。很少是天元,不过不要紧,我们还是可以成亲的!” 这话说到这里,离火无忌神色淡了下来,依稀有些惘然的惆怅。他回过神来,说:“冷月师兄,别再说了。”再说他就要拒绝一次了,可霁寒霄又不想听这些话。 霁寒霄哆嗦了一下,转过头去,神色情态又凶狠起来:“也对,你当然想嫁给西风横笑——” 离火无忌说:“对。”这个字很短,震得霁寒霄站起来,夺门而出,站在外面。离火无忌追了出去,霁寒霄回头看他一眼,飞快跑了。 剑宗的执剑师死了。这个消息在小范围里传播。在四宗气氛紧张的时刻,玉千城这个神君的威望名存实亡,为了台面上不难看,神君不再颁布涉及道域全体的命令了。 离火无忌在整理东西,隆冬时节,下了一场大雪。 他找好了地方,只要收拾好东西,就能搬家了。雪下得很大,延迟了他的计划,他坐在屋子里炼制百酒丹。炼了很多,新年送给师父和小师弟就够了。 夜里风雪交加,天很冷,不一会儿,他就冻得手指僵硬,搓了一会儿,外面又传来狗叫声。 有了结界,一般人进不来,离火无忌听了一会儿,狗叫声还在吵,甚至要疾奔而出的低吠了——大概又是霁寒霄这位师兄。离火无忌吹熄了烛火。他不想出去了。 外面一块石头,敲打在窗子上。咚的一声。离火无忌胸口里咚的一声,冻僵冻冷了,硬邦邦的回响。 他打开门跑了出去。 风雪里,有个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微微低着头,站在寒冷月下,冬天的寒冷把这个人冻得冷硬而粗寒,让离火无忌一时停下来,不敢走完剩下两步的距离。 “无忧。” 宛娘动了胎气,在床上呻吟。风雪之夜,她痛得脸上一点血色也无,离火无忌坐在床侧,稍稍把脉,为她施针,带来的保胎补气血的药都用得上,胎儿有些不足,诸般种种,像一把无形的刀缓慢钝痛的割下来。 “大师兄。”离火无忌微笑道:“我该走了。明日再来看一看。”他只看着床上的妇人,西风横笑也只看床上的妻子,他们发挥了惊人的默契。 西风横笑点了点头,又忽然说:“风雪大,你留一夜,住在隔壁。”离火无忌摇了摇头,匆匆出去了。 宛娘伸出手去,伸向丈夫,西风横笑立刻到床边握住了她的手,她捂住小腹,摩挲了几下:“你去送一送……纵是师弟,也没平白使唤的道理。”西风横笑低声说:“别管他,你的事重要。” 宛娘忍着痛:“不那么紧要了……送把伞,雪这么下着。” 西风横笑看了她一会儿,慢慢点头,面无表情的穿上蓑衣,戴起斗笠,拿了把门边的伞,开门匆匆追出去。 大雪茫茫,一道孤影,走在雪中,脚印掩盖在鹅毛大雪之下。西风横笑一拍肩膀,离火无忌回过头来,瞪着他,又抬手擦了擦脸,声音沙哑沉寂:“大师兄。” “给你伞。”西风横笑说不出别的话,不看他的脸。 “不用了。”离火无忌说:“你快回去吧,师嫂还在等你。” “是她要我送伞。” 离火无忌一时无言,突然笑了一声:“代我谢谢师嫂。师嫂真是温柔体贴。”他接过了伞,走了几步,回过头去——雪还在下,月亮还冷,西风横笑也在不远处,看着他走。 好像过去的一切还没有结束,给他一种奇异又酸楚的幻觉。 可他们都知道了。结束了,到这里,过去都结束了。 ----------------------------------------------------------------------------------------------------------------------- 到了初春,离火无忌十九岁的生辰悄无声息划过去,他过年的时候送了百酒丹,也送了茶叶,还亲手做了些团子。 刀宗一些师叔和耆老都冒了出来,还是修真院,如今剑宗再领导四宗,说不过去了。而神君要是下令举办一场天元抡魁,刀宗倒是还能出一个风逍遥。 织云翼心疼这个小徒弟,不肯冒着真相未明的风险,把他放出去。又过了一年了,风逍遥的个子一下子往上长,千金少拉着他出去逛集市,回来都带了不少东西。 “星宗宗主来了?” 千金少放下东西,眼皮一抽,只见师叔气势汹汹过来,直奔他和小师弟。风逍遥就要溜,被千金少一把抓住:“别走啊,要死一起死。” “呸呸呸,大过年说什么死,师叔啊,”风逍遥只好硬着头皮,冶云子哼了一声,立刻道:“你们两个像什么模样,里面客人来了,风逍遥,你还不快进去!” “啊?为啥我要进去,师父有叫我吗?”风逍遥一看师叔样子,死活不想进去了,千金少搂住他的肩膀:“对啊,师叔,风师弟还要跟我一起干活,里面缺人倒茶吗?要不然我进去看看。” “你去做啥!”冶云子怒道:“是他的事!” 星宗宗主是来提亲的——为了颢天玄宿提亲,提亲的对象,当然是刀宗唯一一个地织,离火无忌。离火无忌被叫进去的时候,还有一些懵逼,差点说出了“任凭师父做主”这种晕头转向的话。织云翼把他叫进去,慈祥又虚伪的说了一番客套话,离火无忌回过神就配合着说了一些和颢天师兄还不大相识,更无准备,需要考虑云云的话。 星宗宗主天府南渊吹了一通徒弟,吹得真情实意,又看向离火无忌,看了一会儿,夸了几句,留下礼物走了。 他一走,织云翼就显出了老态。 离火无忌试探道:“师父不必担心,拖一拖,过去就是了。” 织云翼没好气的说:“拖——也就是糊弄糊弄为师。”离火无忌低下头,知道他又要旧事重提,可这种话说得再多遍也没用,安慰了师父一句:“如今天元抡魁停办,师父又何必整日想着呢,过年了,该想些高兴的事。” 千金少在外面听得笑喷了。 离火无忌到底没有搬走,只是多做了一些准备——他担心有一天大师兄半夜里再需要大夫,会找不到他。 这个念头没法对别人说,到了初夏,学宗星宗爆发了一场冲突。玉千城用天师云杖号令,没什么用了。 织云翼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把离火无忌叫了过去,要二弟子尽快搬回来。 “内战……只怕免不了了。”织云翼忧心忡忡:“碧松影邀我去商议一回。无忌,这事情怕不能善了,你留在外面,我更不能放心。” 离火无忌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那大师兄……” “他早就离开刀宗。只望这些事不会牵连到他身上吧。”织云翼沉重的叹息了一声。 又叫风逍遥进来,想交代几句。 风逍遥进来了,织云翼问了几句他小碎刀步和醉生梦死的情形,又道:“过几日,我去阴阳学宗一行,你不可再去仙舞剑宗,知不知道?” 风逍遥听得耳朵生茧子,说:“是,我一定不去了,师父你放心一回成么?” 织云翼叹气:“算了,你陪你二师兄去收拾收拾,他要搬回来住了。”风逍遥答应一声,两人走到了外面,离火无忌看了看他,刻意声音放柔了:“小师弟,我东西不多,你帮我在刀宗安排一间空屋子就好,我来去一趟,不费事情。” “二师兄,你要去找大师兄吗?” 竟然被人看破了。离火无忌脸上表情一敛,点了点头,道:“师父说的严重,我要告诉大师兄,让他也提防。而且师嫂身怀有孕,若是大师兄急需医者,我在刀宗呆着,要让他能找着我。” 风逍遥道:“那我陪你去,我也许久没见到师兄了。”离火无忌挑不出毛病,答应了下来。 走在路上,风逍遥忽然停下来,道:“二师兄,今日星宗宗主提亲之事,你怎么想?” 离火无忌走在前面,闻言心里也是苦笑一声,道:“多事之秋,我想师父不会答应的。” “那你怎么想?”风逍遥说:“如果师父答应……你就要去么?” 离火无忌点了点头,在小师弟面前,他不用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低下头去看风逍遥:“我见过颢天师兄,他人很不错。但我不想太快决定,毕竟也只是见过一阵子而已。你不必担心师父说的那些话,其实我见过的几位师兄,都是一时之杰,为人也很方正。” 他安慰了风逍遥,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听说了么,剑宗的执剑师死了,就是无情葬月的义父岳万丘。” “怎么回事?”风逍遥没听说过:“那月……” “如今这个情况,你再要去见他,一定要小心一些。”离火无忌叮嘱了一回,看到了茅草屋,他停下来:“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风逍遥很知趣,立刻答应下来,去找大师兄。 此时此刻,初春的云翳遮住了天空。今年入春就下了很多雨,一转眼,雨点稀稀疏疏落下来。 这雨水是透明的,落在树叶上,落在石桌上,落在酒壶的碎片上,蜿蜒流向低涡处,一张极尽痛苦的脸庞,凝固着死前一瞬的不可置信的震惊,筋骨尽碎,蜿蜒流向不远处,摇摇晃晃的阴阳宗主碧松影。 织云翼的死讯,成了道域内战嗤嗤燃烧的导火索。刀宗的门人四处寻找,尤其前往阴阳学宗,却没能活着回来。 千金少坐在神刀宇的门槛上,来来回回的人,奔跑的,疾步的,他啃了一只酸果子,离火无忌回来了,风逍遥也回来,果核一扔,千金少说:“二师兄,小师弟,师父去了学宗,可能……出事了。” 离火无忌愣了一下:“什么有可能出事,师父那么厉害——”千金少的神色打断了他的话,外面吵吵嚷嚷,刀宗的人回来了,四个人抬着一张木板,白布摇晃了一下,露出了花白夹杂的头发。 离火无忌僵硬不动,风逍遥和千金少一人一个抢到前面,千金少颤抖的揭开了白布:“——师父!” “宗主!” “宗主死了!这是阴阳碎骨掌,是学宗干得好事!” 这许多声音纷纷冒上来,盘旋不去,离火无忌眼睛发直,站立不稳,连连退了几步,背脊撞在门上。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甚至不敢走过去,亲自看一眼——太可怕了。这不可能是真的。 等他回过神来,眼前一片春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混乱之中,他竟然到了千羽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