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谢云流的房中丢了东西，起初他并没在意，不过是几只照着李忘生模样缝制的残品娃娃，和几件为博玉和未出世的孩子做的小鞋、小衣，皆被他收在床底。

    可最近他忽然发现有弟子鬼鬼祟祟地在他房外徘徊张望，观察了多日，这天终于从拐角处现身出来，把人堵在了门口，原是一个外室弟子，约莫八九岁的年纪，此时正背着手，手足无措地盯着脚尖不敢看他。

    “你是哪里的弟子，可知不问自取视为偷？”话刚说完，这少年便抽抽噎噎起来，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这可把谢云流吓到了，他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倒像是自己欺负了他，博玉虽是奶娃娃，可却从来不爱哭闹，乖巧非常，李忘生更是悲欢喜怒不形于色，从前自己顽皮，想要将他逗哭都难于上天。

    “哎，我也没说要拿你见官府。”谢云流无奈道，少年这才把头抬起来，一张小脸梨花带雨，但掩不住贵气逼人，两只眼睛如被江南烟雨浸润过的墨玉，乍一看竟和李忘生有三分相像。

    “云流师兄你莫要恼我。”说罢便将背在身后的娃娃捧到他面前来，却是一只很早前被谢云流做坏的布娃娃“忘崽崽”。

    此事说来话长，除却厨艺外，谢云流的女红亦是一绝，昔年李忘生拜师学艺，除了一身锦衣华服看着精致外，私下简直生活不能自理。

    再漂亮的丝履也隔绝不了华山的冰雪，再昂贵的缎服也挡不住纯阳的寒风，刚来那会儿李忘生常常被冻得小脸通红，脚趾上也生出了冻疮。

    于是谢云流经常一边就着烛火给他纳鞋底，一边长吁短叹，“我说小少爷，你家里人送你上山学艺，就不知道多给你置办几件过冬的衣裳吗？”

    彼时，李忘生浑身上下裹着厚厚的被褥，抱着膝盖只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谢云流，“是我自己要来的。”

    谢云流奇道：“你有父有母，偏要来吃这苦？”又去捉他的手，打量着五个葱根似的手指头，“瞧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怕是呆不住一个年头儿就要哭着回家。”

    说话间，鞋底也纳好了，谢云流作势又要去捞他的脚，“来吧，小少爷，试一试。”

    李忘生猝不及防，被他握住了脚踝，放到腿上，慌忙间道：“师兄，你叫我忘生便好。”

    李忘生盯着他的侧脸，神色柔和，“两个人作伴，想必不会太苦，只要师兄不嫌忘生驽钝愚笨。”

    谢云流睨他一眼，煞有介事道：“你若想家哭鼻子，可不要指望我来哄你。”

    他话虽是这么说，心中却不是不欢喜的，师父虽待他视如己出，可师父也时常云游四海，而谢云流心性跳脱，没有同龄的伙伴，毕竟还是寂寞的。

    他又怕李忘生当真思乡情切，熬不住山中岁月，便想方设法给他做了一个布娃娃，额心一点朱砂，正是照着李忘生的模样一针一线缝的。

    初时谢云流做这些并不熟练，做坏了好几个皆被压了箱底，事成后却对李忘生说是山下买的。

    偶尔的时候，谢云流也会想，李忘生啊李忘生你怎么当真不来求我哄一哄你呢？

    你若来求一求我，我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你好，但凡你服一下软，撒个娇，我便可尽我所能去呵护你。

    可是所有这些，李忘生都不曾有，他当真从不想家，也当真不曾服软。所以多年后，李忘生仍旧成不了他心中的李忘生，谢云流也再变不回原来的谢云流。

    眼下，这弟子气质出尘，绝非寒门，却专门挑了一个没做好的布娃娃，谢云流遂疑道：“你为何不拿好的？”

    那弟子眼中含泪，声如蚊蚋道：“山中清苦，我甚是想家，上次见云流师兄从房中拿娃娃去哄博玉师弟，看着实在心生欢喜，可我也知道这娃娃定是云流师兄心爱之物，便只拿了残品，聊以慰藉。”

    他毕竟年纪尚幼，鼻翼翕动间显得分外楚楚可怜，谢云流便不忍再苛责于他。只是看着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止不住去想，忘生当年若是想家，可也是他这个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谢云流问。

    “季长林，云流师兄叫我长林罢。”

    谢云流半蹲下来，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季师弟，你此来山中修行，想家想父母，皆是人之常情，只是人生在世，有可为，有可不为。”

    “我观你气度不凡，想必亦是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日后切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长林谨记师兄教诲。”

    谢云流点一点头，又听对方羞涩道：“云流师兄，若日后长林心中有惑，可否来寻你？”

    谢云流个性豪爽，见这少年眉眼，便一见如故，直言道：“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