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8 以后就真刀真枪见真章了。
三月三号,宁昭同离了家门去酒店报道,同宿的是个川西的女干部,五十来岁,藏族人,叫达央曲珍。曲珍和她简单彼此介绍过就没有更多的交流了,主要是明年就换届,突然冒出她这么个增补委员,不知底细,自然不好多说。 当晚宁昭同没有回家,早早吃了晚饭就避着人回了房间,看了会儿书,跟闺女打了个视频电话。等曲珍回来,她立马跟闺女道了别,跟曲珍打了个招呼,而后看了一眼时间,准备去洗个澡。 曲珍收拾的很快,睡得也很早,九点半不到洗完澡出来就问她能不能关灯,宁昭同直接按掉了灯,道了句晚安。 这句晚安让曲珍有点莫名,看了她一眼,放下手机,沉入梦乡。 这天晚上宁昭同没能睡好,倒不是认床,而是曲珍打呼噜。天刚擦亮宁昭同就起来了,进盥洗室开了水,看着镜子里面气色晦暗的女人,微微叹了口气,从包里摸了一张面膜出来。 曲珍起得要晚很多,宁昭同差不多收拾完了她的闹钟才响。宁昭同最后调整了一下白衬衫的领口,朝曲珍招呼了一声,没得到什么回复,拎着公文包推门而出。 虽然这身穿着束手束脚,但早饭还是要吃的。 一进餐厅,一张熟悉的脸就迎了上来:“宁老师,好久不见了。” 鲁妍挂着她一贯的笑,用肢体动作示意她过来:“昨晚回家了吗?” 鲁妍是这届政协委员里唯一的省委书记,地位说得上超然,认识她的人不少。于是这句招呼一出,不少人都朝这边看,不时交换两个莫名的眼神。 这位能得鲁妍书记这么相待,却是真的面生。 “鲁书记,”宁昭同颔首微笑,跟着她坐到她对面,“是好久不见了。昨晚是住这边的,但今天估计要回家了。” 鲁妍低头继续吃饭:“应该的,酒店再好,环境也比不上家里。” “是,在家千日好。鲁书记,什么时候也要回家乡看看吧。” 家乡。 鲁妍放了筷子抬头,笑意不变:“快了。” “快了就好,”宁昭同对她示意了一下,起身去取了一点吃的,复又坐下,“回家应该是好事吧。” 鲁妍从她盘子里拿了个鸡蛋,语调悠悠:“亲戚朋友太多的话,还真不好说是不是好事。” 这是鲁妍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她聊天,宁昭同听出里面的亲稔意味,轻笑一声,推了一小碟煮干丝过去:“事在人为。” 鲁妍把干丝接过来,哈哈笑了一声:“没错,事在人为。” 孟峡峰,河南洛阳人,现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政协主席,党组书记。 三月四日下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十六届四次会议在京开幕,党和国家领导人沈平莛同志等到会祝贺,在主席台前排就坐。下午3时,张敬文宣布大会开幕,全体起立,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唱完后,全体就坐,孟峡峰同志就过去一年常委会的工作情况向大会作报告。 不知道哪里的暖风时不时来一阵,宁昭同掖了一下被吹起来的额发,忍了忍打哈欠的欲望。片刻后,她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看,往后挪了挪屁股,抵在了座椅靠背上。 暖气太热,穿得太多,领带太紧。 好困。 不知道过了过久,昏昏欲睡的宁昭同一个激灵,手里的笔落到桌子上。好在这一声脆响被骤起的热烈掌声掩盖住,宁昭同心头暗惊,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小巴掌,坐正了一点。 沈平莛抬头就看见这么一幕,神情不动,一点笑意很快地湮入眼底。 第一天一般就是走走流程说说套话,正经讨论都是下面一个多星期的活,所以会程倒也没拖多久,五点过就散了。宁昭同一边忍着哈欠一边收拾东西,没想到刚站起来,一抬头发现主席台上刚率先离席的几位又绕过来了。 “呃……”宁昭同有点没反应过来,倒是看沈平莛手伸过来,习惯性地就把包递过去了。沈平莛眼里含着淡淡笑意,把包接过来,扶了她一把:“走吧。” 周围安静得有点异样,她不好多看,将凳子推进桌子底下,应声:“走吧。” 经过孟峡峰时她突然偏过头,含着笑的目光从他毫无破绽的脸上一掠而过,似有些轻佻的兴味在其中。 孟峡峰心头猛地一跳。 出了门,一行人在楼道里各怀心思,眉眼官司不停。 沈平莛走在最前面没问题,但他的夫人走最前列合不合规矩,可得看时候。何况他们又没结婚,这位宁老师最多是个增补委员,在两会这样的场合摆出这种不合宜姿态,能给人留的话柄就有点太多了。 不太对,不像沈平时滴水不漏的作风。 这位宁老师究竟是个什么角色?沈推出来的靶子? 身后猜测种种,最前面的两人却走得从容,话题甚至显出两分闲适。 “昨晚没睡好吧。”沈平莛道。 “室友打呼噜,”宁昭同语调不高,“六点就起来了。” “中午没能补下觉吗?” “鲁妍非拉着我聊天,她还说我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她抱怨,“而且没看清楚时间安排。要早知道早上不用来,我就不急着这么穿了。不喜欢正装,碍手碍脚的,领结也系得太紧了,暖气一上来就喘不过气。” “你穿正装很好看,”他真心实意地夸赞,却也带上点调侃意味,“显得人端庄。” 淡妆也足够明艳的一张脸,皱纹还没来得及爬上眼角额间,但一头象征着岁月的灰白长发齐整地盘成高髻,形成说不出的冲击,一种让人心惊的美感。 “你就知道好看。” “你是穿得少了,领带也不会打。” “都怪你,你不教我,”她又打了个哈欠,眼角都带泪花了,“晚饭怎么安排?” “好,都怪我,”他应声,凑近了一点,“跟我一起走吧。” “东西在酒店呢。” “家里又不会缺,你先去吧,”快到门口了,他直接示意封远英先带她上车,回身朝几人道,“还要辛苦半个月,今天就不聚了,等开完会再庆功。” 几人都应声,没有意见。 张敬文最近跟沈平莛走得近些,闻言笑道:“主席要回家陪夫人啊。” 沈平莛笑笑,没有搭话茬,反而向孟峡峰道:“老孟,等有空了,来我家聊聊。” 这话一出,旁边人投来的视线都有些惊异了。 这老小子也要倒戈了? 孟峡峰倒还是那样一贯好脾气的笑容,一边说话一边前后摇了摇头,像在欠身一样:“哈哈,那免不了要蹭主席一顿饭了!” 沈平莛含笑示意,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孟峡峰一进书房,将一柜子的玻璃杯砸了个稀巴烂。 夫人周琳听见动静嚷着过来,被俞强安抚住,很快就安静了。俞强带着扫把和吸尘器进来,一边收拾一边道:“今天是好日子,您怎么生那么大的气?” 吸尘器的噪声弄得孟峡峰有点烦躁,他一把把插头拔了,做了两个深呼吸:“宁昭同还活着。” 俞强一愣,而后大惊:“她还活着?!” “她今天都坐到我面前来了!她是今年的增补委员,沈平莛特批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这个政协主席不知道!”孟峡峰实在是压不住这股邪火,一脚把吸尘器踹到墙边,大步过去拉开椅子坐下,语速很快,“沈平莛肯定是盯上我了,他今天走之前还在几个老不死的面前给我上眼药,估计是想让我弄个里外不是人。” 俞强琢磨了一会儿,劝道:“几位领导都混成人精了,不至于因为一句挑拨就以为您向沈倒戈。而且您说的是宁昭同的事,这件事的谋划,也靠不住这几位。” “我没想靠他们!我说的也是宁昭同的事!”孟峡峰一拍桌子,声音有点高,“以前咱们占先手靠的就是他们在明我们在暗,现在他沈平莛的意思是他把我们揪出来了,以后就真刀真枪见真章了!” 俞强脸色微微一变:“他以前不是想把宁昭同藏起来吗,怎么现在弄得这么高调?” 孟峡峰冷笑一声:“还没明白吗,他沈平莛是个情种,宁愿全世界都知道他求而不得也要让我们没机会下手!” “名声是一回事,这上上下下盯着他想找他软肋的人可不少,他真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把宁昭同推出来?” “他更看得起我们,”孟峡峰吸了一口气,“他觉得我们更应该忌惮。” 俞强懂了,苦笑了一声:“这……那您是什么想法?我们确实没必要要宁昭同的命,也不知道跟他直说他会不会信。” “乔孟光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杂种……”孟峡峰按捺着怒气语速很快地骂了一句,揉了揉太阳xue,“沈平莛不会信我,尤其是到了这个关头了。” “您是说,宁老师真的被治好了?” “如果没有,他不会有底气这么挑衅我。别看他现在装得人模狗样的,他要是真的走投无路,绝对不会嫌弃我手上血多,”孟峡峰眼里划过一丝困惑,“阿纳托利那里绝对没什么成果……都到内脏出血的地步了,到底谁这么神通广大,能把她拉回来。” 俞强想了想:“是不是德里亚还有什么没吐干净的,宁昭同身上有更特殊的地方。” “估计沈平莛也会觉得我们要这么想,”说到这里,孟峡峰苦笑了一下,“所以说他不可能信我了。” 俞强把一垃圾桶玻璃碎屑放到门外,关上门:“孟光做事还是很干净的,就算沈知道,他也没证据动您。” 孟峡峰盯着他,喃喃道:“对,他没有证据,动不了我……” 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他没有证据。 证据。 乔琢明这边,同样在因为证据苦恼。 黄伟摸了摸自己的啤酒肚:“有一件事我们还没有确定:孟峡峰搞这么大一摊子,投入那么大,到底是为了什么?” 关瀚文把刚取样的一袋土放过来,迟疑道:“他不是想长生不老吗?” “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是个为了延长寿命的研究,”陈碧渠摇了摇头,“说他想要制造一批超级战士可能都更合理一些。” 这话不算很好笑,但让陈碧渠说出来就有点异乎寻常的好笑,于是专案组几人都笑了两声。 乔琢明正在戴手套鞋套,准备亲自现勘一把:“有一点是能确定的,乔孟光和孟峡峰都没有经历过宁老师身上那种改造。而且对于乔孟光来说,因为他已经把宁昭同研究透了,并且对在rou搏中占据上风很有信心,所以这个实验的重要性是存疑的。” 黄伟点了点头:“他这把岁数了,也受不了那种实验过程。” 关瀚文若有所思:“不打算自己用,那是为了什么,爱好?” 乔琢明啧了一声:“虽然我觉得他是个变态,但我觉得他没变态到这个程度。” “我觉得未必没有想自己用,”陈碧渠开口,小心翼翼地从垃圾桶里拿出一个针管,朝几人示意了一下,“对于这个实验的可能性,我们知道得太少了。甚至,对能支撑乔孟光有魄力直接杀了夫人的那份结果,我们也还没有任何认知。” 一点微妙划过,乔琢明盯着他手里那个针尖:“……你是说,他很可能已经因为这个实验受益了。” “只是一个猜测,除非我们能把他切片研究了,”陈碧渠笑了笑,把针管放入证据袋递给关瀚文,“不过,我们这回找到了很多证据,说不定里面会有他的DNA残留呢?” 关瀚文叹气:“回去有得忙了。” 三月,大兴安岭仍是一片白雪茫茫。 夜色压下来,偌大的厂区悄无声息,偶尔有些动物窸窸窣窣的动静,却衬得天地更静了。 这里是孟峡峰集团的第二个废弃厂区,也是专案组唯一的新发现。 九点钟,乔琢明招呼了一声收工吃饭,专案组的几位从无数检材里抬起头来,活动着酸软的腰背,朝着隔壁辟出来的厨房靠过去。 晚饭是梁清做的,他是搞审讯的,干不了取检的活,只能为大家做好后勤保障。 东北这地儿不比云南,没有一个喻显辉给他们兜底擦屁股冲奶粉,现勘的基础活儿都得专案组自己来干,实在是缺人缺得厉害。光隔壁这个实验室就已经清了快一星期了,取样接近一万个,更别说后面的还有七八个房间没开始搜。 好在小陈这位同志在东北待了两年,老林子里转过不少,算半个猎人,偶尔还能给他们整点野鸡小蘑菇什么的打打牙祭。 黄伟喝了一口汤,悠悠道:“小陈啊,当时我让你来东北,心里有没有想法?” “局长,当时我挺惊喜的,”陈碧渠笑道,“那时候我猜测您应该对这个案子有些了解,但干系太大,我不敢向您开口。您能主动提出这么不寻常的去处,那我就能认定一些猜测了。” 黄伟哈哈一声:“好,谨慎点儿好!” 乔琢明搭话:“哎,小陈,你是怎么扎进这个案子的,你老婆直接跟你说了你就去跟了?” 陈碧渠摇头,榛蘑鸡汤的热气氤氲上来,衬得眉眼漆黑:“夫人没有主动跟我聊过这些事。还是乔孟光死后,沈给了我一条线去追,那时候他才把所有事情告诉我了。” 沈。 几人神情都微妙了一下。 陈碧渠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当晚局长你看出什么了吧。” “你小子办案倒是不错,犯案还缺点儿经验,”黄伟乐呵呵的,放下碗,拍了拍肚子,“乔孟光案现场没找到的那个手机,现在在我家里。” 陈碧渠一惊:“什么?” 在局长家里? 乔琢明也看过来:“啥意思?” “这小子以为躲着监控扔郊区水坑里就行了,也不多往后看看,老子跟了他一路了,”黄伟夹了块榛蘑,“逼着老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大冬天跳水里捞东西,回家感冒了一星期,让我闺女好一顿数落。” “……局长,”陈碧渠都有点局促了,“您……” 乔琢明听懂了,一拍大腿:“我靠,老黄,你有这种证据你不早说,我还去宁昭同那儿做了一份口供!” “当事人叙述有当事人叙述的价值,宁老师不还说了很多其他事吗?”黄伟得意一笑,又拍了拍肚子,“那证据扎眼,没敢在北京地头拿出来,还是去陕西出差的时候,让当地技侦帮我弄出来的。” 陈碧渠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局长……您看过了吧。” “看过了,差点把我这老头子吓一跟头,”黄伟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你老婆下手是真够狠的啊。当时局里法医那边开玩笑,说你老婆手下那功夫,没杀个七八十个人练不出那利落劲。我还以为是吹牛逼的,看完发现他们没说错!” 关瀚文一听,没太明白:“什么意思?” “颈动脉横断,一点多的力气都没花,切得干干净净的,”黄伟抬锅给自己倒了点汤,“她当时完全没有一点犹豫,就是奔着杀人去的。” 陈碧渠为自己夫人解释:“当时夫人以一对多,肯定是想尽量减少人数劣势。” 梁清摇头:“这样的致死方法说明你夫人当时非常冷静。在非常冷静的情况下很利落地做出了直接杀人的决定,你夫人对杀人这件事不说缺少敬畏,至少也是很熟悉了。” 这话陈碧渠回不了。 “老黄,你那视频放出来看看,”乔琢明示意黄伟,又跟陈碧渠说,“德里亚的口供里提到过,说你夫人有个叫什么‘牡丹修女’的外号。” “是,是德里亚取的,后来他们基地里的人都这么叫,”陈碧渠顿了顿,“当时夫人在他们的基地里是一个处理者的角色:德里亚有很多失败的实验体,他会让夫人扮演修女听完他们的祷告后,把他们统一处理掉。” 卷宗看过几十遍了,听到这个陈述,几人还是觉得背上有点凉。 乔琢明问:“为什么要叫你夫人叫‘牡丹’修女?” “德里亚的亡妻是中国和塞尔维亚的混血,听说非常喜欢牡丹,”这件事陈碧渠听夫人和聂郁聊过,“德里亚把夫人看作自己的女儿,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但一直都这么称呼夫人。而且,既然他会拿牡丹来称呼夫人,对夫人应该还是比较友善的。” “牡丹是中国的特有种,”梁清回忆了一下那几张宁昭同的照片,哈哈一笑,“你夫人丰腴一点的时候确实是国色天香那味道,现在就有点太瘦了,你回去多养养。” 这话有点轻佻了,黄伟瞪他一眼,把平板摆到桌面上:“现在看还是待会儿看?” 乔琢明坐正了:“来来来!” 陈碧渠把最后一点汤喝完,朝梁清示意了一下:“我去买点菜回来。” 梁清挤了挤黄伟:“去吧小陈,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