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从古至今,不曾变过分毫。
韩非轻笑:“突觉很是有趣。” “不许有趣,”她拿过他的咖啡杯,“你这杯子好带吗,得洗了再放进去吧。” “拿错了。” “待会儿放我办公室,改天给你带回来,”她看了一眼手机,“想吃什么,现在食堂估计人不少,你就别去挤了。” “都可以,”韩非拉了她一下,示意等等,去开水间把杯子洗好擦干放进包里,“我周五没课,晚上可以回家。” “今晚吗?” “然。” “我估计明天才能回来,”她带着他出了校门,“直博名额推了吗?” 枝芾茂密遮住微弱的阳光,越发显得他皮肤冷白:“妥善推拒了。倪先生还叹了两句可惜。” 宁昭同闻言,突然想起什么:“倪南知道多少啊。” 指代不太清楚,但韩非很流畅地理解了她的意思:“我向他做过介绍。” “咱俩认识之后?” 认识。 他顿了顿:“开学过后。” 那倪南之前是真的确认了什么,还是只是赌一把? 宁昭同若有所思,突然手上一紧,不由抬眼看他。 韩非神态自若,把手指扣紧:“握一会儿。” 他长得扎眼,周围形形色色的视线打量过来,让她都略有点不好意思。但老夫老妻还少有这么坦然牵着手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过…… 宁昭同拉着他坐进卡位,小声道:“他们的眼神好奇怪,好像觉得我很有钱。” 韩非轻笑,低眉扫码看菜单,睫毛垂下显得特别长:“想吃什么?” “你决定吧,咱俩口味差不多。” 确实差不多,只是他更嗜甜,连带着念念口味也随他。当时换牙的时候她让膳司少放些糖,念念还闹脾气。 正在饭点,菜上得很快,十来分钟就齐了。 他同她不讲食不言的规矩,但似乎也少有在进食时闲聊的时候,于是气氛稍微显得有点冷清,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回了几个消息,她暂时放下筷子,看向对坐细嚼慢咽的漂亮少年:“除了学业,有培养什么新的爱好吗?” 爱好。 他颔首,咽下口中的食物:“近来加入了学校的流浪猫救助社团,把学校里的小猫都认全了。” 她含笑:“那挺不错的,改天带我看看,我偷酥酥和arancia的零食去喂。” “都被投喂得很圆润。” “大学里的猫少有瘦的。” “正是,每日饭后我都会去看一看,权作散步。另外,偶尔室友会寻我打羽毛球,”他道,“我打得不好,似乎一直在捡球。” “改天我们一起打,我打得还行,没准儿能教教你,”她盛了一点汤,“那室友呢,会不会很吵什么的?” 韩非没有正面回答,但看起来确实也不是很介意:“少年人,难免喧闹些。” 她一听:“长期睡不好是大问题,要不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吧?长租酒店也行,这样还不用和其他人合租。” 他轻轻摇头:“不必。”顿了顿,他抬起眼,瞳孔澄澈分明:“明年就没有太多课了,想搬来和你一起住。” 她闻言就笑:“那我早八还能起得来吗?” “……同同。” 他稍稍别开脸,耳根有点羞赧的热度。 “不会吧不会吧真害羞了啊?”她还调侃,“脸皮那么薄可太吃亏了啊太师,我得帮你锻炼锻炼。” 他叹气:“同同。” “怎么嘛?” 什么怎么,当然是枕席之上说枕席之上的话,床下就做个正经人啊! 想到上辈子五十岁她都没改掉这个毛病,太师忍住了再次进言的欲望,用勺子给她盛了一个鱼丸,示意话题结束:“吃吧。” 宁昭同闷笑一声,没有继续逗他。 但片刻后,反倒是韩非再次开了口:“今日课堂上的问题……” 她喝了一口汤,也没抬头:“嗯?” “……无事。” “嗯?”她放下汤匙,“说嘛。”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当年,你也是这么看待我的吧。” 尊君,集权,愚民。 老夫老妻过了那么多年,宁昭同很流畅地理解了他的意思,笑了笑,给他盛了半碗汤:“不止是当年,你现在不也没在这些领域让步什么吗?” 韩非沉默地点了下头。 他来到了一个极不一样的世界,却越发坚定了两千年前的信念。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从古至今,不曾变过分毫。 “我不知道现在跟你聊起这些话题还是不是有意义的,因为我们不再是受百姓供养的人主了……”她换了晋地官话,语速放缓,“而,如果只是学理讨论,我已经没有一定要跟你达成共识的执念了。” 他接过那碗汤,轻轻搅了两下,几无声响。 宁昭同道:“你当年跟我说,我对人民的理解太理想化了。” “嗯。” 人民倾向于过激与过渡,他们是不明智与不善思考的,他们对公共事务的参与茫然并且任性——民智不足用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但,然也,”她顿了顿,“什么是人民?马哲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什么是作为历史主体的人民?什么又是人民创造的历史?” 什么是人民? 一瞬间韩非脑子划过很多模糊的字句,来自那些让人厌倦的沉闷课堂,高谈阔论的别院老师,艳红的PPT底色,循环定义的八股套话…… 他没有答案。 “对这些话题,如今的我确实是没什么兴趣了,而且,不管是历史还是历史哲学,都算我半个知识盲区……如今我们说,抽象的理论会压迫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但身处其间和高居于上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一点,你的体会肯定比我还深刻,”宁昭同凝视他,“要尊重多元的价值,要维护少数群体利益,要听见势弱者的声音,都没错。要有基本的秩序,要认可不平等的社会价值,要以多数人的利益作为判断标准,这也没错。” 韩非轻轻点头。 “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虽然说起来总让人觉得听了句废话:抽象的理论几不可能覆盖现世的一切,经验世界永远给人带来惊喜。” 他大概明白她想说什么了,瞳孔动了一下:“同同。” “谁是人民?人民的利益一定相同吗?人民利益不同要怎么办?一个人民会稳定地持存人民的身份吗?”宁昭同语速略快地抛出几个问题,然后笑了一下,“理论易于自洽,但现实总是充满断裂,让人苦恼于对理论的不断修补。然而修补不是坏事,只要修补的目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这样那样的其他。” 韩非听笑了,轻轻酌了一口温热的汤:“你是诟我,门第之见。” “这话我不说,毕竟你可能觉得你还挺诚恳的,”宁昭同也笑,刚才略微凝滞的气氛一瞬松弛下来,“咱老师说从道不从君,到你这儿就桀纣不可反了。欺师灭祖的事儿都做过了,改一改以前的观念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欺师灭祖—— 韩非默默放了勺子,摸了一下鼻子。 有必要骂的那么难听吗? 宁昭同把最后一个丸子塞进嘴里:“行了,老子还要上一天课呢,不许再聊动脑子的问题了。” 下午的政治哲学课韩非蹭了,下课宁昭同问要不要送他回学校,结果他说今晚老师请假,于是晚上的战争伦理也蹭了一波。 出教室时温度有点低了,宁昭同让他跟自己去办公室找件外套披上,顺便放杯子。韩非带着包跟着她进了楼梯间,看她跟几个同样下晚课的老师打招呼,稍稍往她身后躲了一下,不想迎上太多探问的视线。 “吴老师,下课了啊。” “哎,宁老师,”电梯门大开,吴老师有点惊讶,也没忙着进去,“我刚看你办公室灯开着,以为你在呢。” “灯开着?”宁昭同颔首,“那我现在去看看。” “行,小心点儿啊,”吴老师按了下楼,又示意了一下她身后的韩非,“学生啊?” 宁昭同笑:“表弟。” “哦,怪不得,长得可真俊俏。” “我先走了,吴老师您再等等。” “去吧去吧。” 过了转角,韩非开口:“为什么是表弟?” 宁昭同笑看他一眼:“大晚上拉着那么漂亮的学生来办公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我说得清吗我?” 韩非没理会她的调侃,倒是明了地点了下头:“避嫌。” 她补充:“也免得你来多了,人说我对你有想法。” 他闻言,偏头看她:“没有吗?” “我是说学术妲己那种。” “学术……妲己?” 她闷笑:“学术嫪毐也行。还真开着。” 韩非没有追问下去:“下午离开时灯是关了的。”他很确信这一点。 宁昭同也没怀疑:“我知道,里面有人。” 怎么会有人有她办公室的钥匙? 韩非稍稍退后一点等着,看她把钥匙插进去,门却在她旋转之前就打开了。 警卫小哥拉开门,看着略有点心虚:“宁老师。” “辛苦你陪你们领导跑这一趟,还帮他强闯民居,”宁昭同笑,把包挂好,看向沙发上的男人,“真来接啊。” “来看看你的办公室,”沈平莛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和韩非握了一下手,“韩非先生,晚上好。” 韩非神色平静,一握即放:“您好。” 这态度多少显得冷淡,但沈平莛没说什么,走过去把书插回书架上:“是和宁老师一起下课过来的吧。” “是不是很遗憾蹭不到我的课?”宁昭同把桌面上的信折好收进抽屉,“上次不是说要约然也下棋吗,人都在面前了,自己约吧。” 沈平莛淡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韩非将门轻轻推上:“棋艺不精,怕是贻笑大方。” “您太谦逊了……” 宁昭同不耐烦听老男人没什么真情实感的寒暄,东西放好就催着他们赶紧下楼。 时间不早,整栋楼都没剩几个人,沈平莛率先走进没人的电梯井里,看见韩非跟在她身后,替她轻轻提了一下卷在装饰树上的裙子。 韩非抬头,正对上沈平莛的视线,没有躲避,但也没有停留,淡淡移开。 他不太喜欢自己。 沈平莛认定。 但沈平莛不太确定是因为哪个原因。 宁昭同有点犯困,加上上了一天课嗓子干,不想说话。其他人也跟着沉默,于是直到大门口分别,一路气氛都有点沉闷。 她想把韩非送到地铁口,但韩非拒绝了:“不必,我自己回去就好。手给我。” “嗯?”宁昭同伸手。 韩非低眉,将一根编织精巧的红绳仔仔细细系在她腕间,她一看忙道:“上次那根在家里,没丢。” “丢了也无妨,近来我每日都会编上一根,”他放下手,抬脸,路灯下神情看起来分外柔和,“虽说已经迟了,但生年逢十,不祝不吉。然也愿夫人生辰如意,万岁常春。” 夫人。 她曾受秦王嬴政赐封夫人,以“明光”号,于是九州都称一句“明光夫人”,或称“夫人”以示尊重。然而他这句祝福以自己的字起头,想来此处“夫人”不是尊称,而是因他而名的身份。 他的夫人,他的妻子。 她听懂了,心头微微发热,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抬手轻轻抱了他一下:“先回家去,路上小心。” 回家。 他和她的家。 他点头,轻轻推开她,眼波明净:“等你回家。” “韩非先生好像……”沈平莛顿了顿,还是把话补全,“对我有些成见。” 宁昭同闷笑一声,从他胸前抬起脸:“你这是告状还是心里不踏实啊?” 他也笑,摸了摸她顺滑的头发:“怕有什么地方冒犯前辈,不免心头惴惴。” “你就给他面子,怎么也不怕冒犯我。” “我不给你面子?” “你不尊重我的意见,”她不满,结果自己没绷住,一边笑一边从他身上翻下来,“每次让你停都不停。” 他失笑,摸了摸她下巴上新长出来的一点rou,手感很好:“向你道歉。” “道了歉不改是吧。” “是想改的,可惜有心无力,”他也乐得陪她说两句没营养的调笑话,笑,“宁老师多纠正纠正。” “你该纠正的可不止那么点儿,”她小小打了个哈欠,“我放桌上的信偷看过没?” 沈平莛顿了下,还是承认:“看到了。” “我就知道,”她嘀咕了一句,“窥探欲强得要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年工作留下来的职业病。 “已经看了,那我只能再次向你道歉了,”他没有反驳,拨开她的刘海,“我很羡慕。” 羡慕。 “羡慕什么?” “你给他写信,那么琐碎的日常,”他低眉,“经常写吧。” 宁昭同看他一眼,慢慢坐起来:“半月一封,还没在一起那会儿就开始写了。” 他不搭话了,翻过身,轻轻抱住她的腿。 她警告:“几个意思,我跟你说我真不哄的啊。” 沈平莛轻笑一声:“不是说了吗,羡慕。” “羡慕我也不会给你写的,”她坚定表达意见,顿了顿还是哄了一句,“他见不着我,你能见着,所以他也羡慕你。” 这话说的。 他失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好。洗澡吧。” 十月末,大兴安岭的深夜,大雪铺天盖地。 “太冷了,”迟源搓着手,声音压得很低,“我就最烦北边儿,一防红外每次都冻得跟孙子似的。” 傅东君笑:“那你惨了,这两年的演习肯定大多数都在北边儿。” 旁边兄弟单位有人问:“为啥?我还等着去南边见见海呢。” 他的队友轻轻给他来了一下:“笨!防毛子啊!” 此人懵懂地哦了一声,众人小声哄笑一通。 这长久的等待状态实在有点难熬,不多会儿又有人开腔:“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旁边人拉了一下迟源:“你们的人还没露头啊?” “我听说你们可邪性了,每次都拉风得要命……” 迟源都乐了:“你们听说怎么也不听全啊,没听过我们一露面演习就不消停了吗?” “不消停是啥意思?” 傅东君动了下屁股,这雪窝子一趴趴那么久,冻得他都要ED了:“就是逼着所有人吃不下睡不着的意思。” “所有人?” 迟源撑着脸:“凭我的经验,我们老大很快就要出幺蛾子了。” 傅东君笑:“信他,他乌鸦嘴。” 果然,一个小时后,隔壁峡谷交火声大作,曳光弹撕开夜幕,宣告一场持续整整两天的屠杀的开始。 凭心而论,陈承平是傅东君见过在特种作战领域最天才的人物,其他人或许可以如同外科手术般精确完美地执行作战任务,他则可以将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运用在杀人这件事上,让见过的人无一不胆战心惊,以为死神曾经光临。 “坐标已经发送,请求远程火力打击。”姜疏横用英语向指挥部报告,声音遗落在凛然的冬风里。 “收到,立即撤离。” “收到。” 几分钟后,山谷里灯光大亮,导演组宣布红方指挥部被导弹摧毁,演习提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