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这不是活语言。
“好啊,聊一聊。不过你不用太担心我,各种惨状我已经见过够多了,没有那个内耗的力气了,”宁昭同颔首,漫天星辰都落在眼睛里,“我四十岁那年,工部大兴土木,说要给我造一个高台。我想着以后对外开放当个广场也行,算个民生工程,就没阻止。结果在下面挖出个商人的祭祀坑,两百多具尸体,逼得我生日当天还写了个安魂的文章。” 傅东君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怎么突然就四十岁安魂文章了。 宁昭同笑,低声道:“上辈子的事儿。” 他恍然:“听说过,商朝人重祭祀,而且爱用人殉。” “对,其实挺残忍的,有时候还吃一部分祭一部分。非常多讲究,他们是真心实意觉得依靠人祭就能获得上天的福祉的,”她顿了顿,“秦王政最后一年的时候,南边洪涝,北地更是颗粒无收。我受命赈灾,那一回我才真正明白了饥荒的含义,途有饿殍不说,易子而食竟然不是故事。煮干净的孩子骨头就扔在门口,往里一望全是一双双眼眶凹陷的眼睛,真跟噩梦一样。” 他呼吸一滞:“同同……” “我有一个一直跟着我的下属,一个女性朋友,走这一趟吓得神志不清,发了半个月高烧,就这么没了,”她声音不高,“从那以后我的体会就更真切了:人就是很脆弱的东西,人结成的群体也没有坚韧到哪里去。可能历史就是人不断地出生,然后不断地因为各种原因死去,而绝大部分人死得都是没有意义的。另外,对于死者本身,死亡的意义只关乎其他活着的人,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加诸的东西都是无谓的。” 他沉默,幽微的凉意窜上背脊。 死亡,生命,历史,意义。 他有一份和平年代还会直面血腥的工作,自觉对死亡与生命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却仍感到震撼,因为她还算平静的语调里隐约显露出的历史的厚度。 历史就是一个个的死人,而历史对死人没有任何意义。 一番话仿佛是她轻轻掀开半角面纱,让他往内一探,望见满目刺骨的不近人情。许久,他微微吸了一口气,道:“同同,你还活着。” 无论如何,你还活着,你还可以追求意义。 “对,我还活着,但我曾经死了,于是我自诩是与世人不一样的,”她很轻地笑了一声,“所以,师兄,我想做点儿什么。” 傅东君的眼里几乎要含上guntang的泪,喉间堵着,几乎难以吐字:“同同,如果,你拼命所做的一切,无法改变任何事呢?” 这片贫瘠了一万年的土地,文明的花一次次在干旱里黯淡枯死,你还想做点什么,你又能做到点什么? “师兄,两年前我闭上眼睛,在另一个世界睁开的那一瞬间,我就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我也的确做到了。” 她花了二十年,将一块四分五裂兵燹不休的土地统一为一个国家,未动一兵一卒,还埋下了无数可贵的种子。 她合上眼睛前,可以发自本心地说一句,她无愧天地,也不负自己的子民。 “但对于你来说,你无法通过任何方式真正关涉到那个世界,所以,我所做的一切对你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甚至,对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一样如此。”她继续道。 他几乎感觉到战栗,为她鲜血淋漓的坦然:“同同……” 你所珍视的一切没有一个人会在意,甚至绝大部分人只会诟病你在做扰人的呓语。 “师兄,一个人说自己要改变世界总是傲慢的,但,一个人说要改变自己,那或许并不是一件难事,”她转过脸,认真地对上他的视线,“于是,我所做的一切或许于世界无关痛痒,但于我本身,内部已经天翻地覆了。” 傅东君听懂了,却更觉鼻尖酸涩:“不会绝望吗?” 你拼尽全力也换不来世界的一瞥,不会丧失意义感吗? 她抬手,很轻地揉了一下他的脸:“那就当我是西西弗斯吧。既然巨石注定要滚滚下落,还在意它做什么?我看一看下山的风景,这时候,是整个世界在取悦我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很扭曲,想笑又忍不住想哭,最后放弃了,把脸埋在她肩头,抽泣着说:“我、我本来想安慰一下你,怎么你把我弄哭了……” “那说明师兄还保持着一颗柔软的心灵和对哲学的热爱,所以才被我这么轻易地打动。”她笑,眉眼弯弯。 “你说得好黏糊……” “嫌弃我?” “没有!” 宁昭同轻笑,摸了摸他圆润的后脑勺:“还有一个事,师兄,你知道我身上也做过那种实验吧。” 他微微一愣,抬起脸,眼里还有湿润的痕迹。 “这话我不跟别人说,但你肯定懂,”她抬眼又垂眸,睫毛起伏两次,“既然来日可数,那我也能向死而生……我愿意用余生,留下一些足够精彩的东西。”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牡丹焦骨,她会开得足够艳的。 宁昭同抱着平板看文献看到一点才等到窗户的动静,回头,正看见陈承平一脸惊讶,压低声音对她道:“还没睡?” “在等你。” 他心头微微一动,洗了个手摸到她边上:“有事找我啊?” “没有,就是想跟你一起睡,”她顿了顿,“工作很忙吗,加班到现在。” 陈承平不敢说自己在外面溜达了两个多小时,缩进被子里,抱住她的腰:“跟那司机耗了太久了。” “他不肯说吗?” “没,他说自个儿就是收钱办事的。那我们肯定不信啊,收钱办事儿让你停你不停,不活该挨这一枪吗?” 她追问:“谁雇佣的他搞清楚了吗?” “让武柯去查了,估计过两天才能有消息,”他不想聊了,收紧手臂,“不早了,先睡觉吧。” 她凝视他片刻,轻轻点头,把额头靠在了他胸前。 长梦扰扰。 她果然睡得不太踏实,眉头一直微蹙,而陈承平更是没什么睡意,盯着她纤长的睫毛出神。 她有奇怪的秘密。 他记得那时候在北京,过玄说让傅东君去问问,看她愿不愿意把一个很长的梦境告诉傅东君……那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措辞。 而今晚,她和傅东君在会议室的转角处,更是聊了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话题。 四十岁,商朝人的墓葬,饥荒,另一个世界。 明明是荒谬绝伦甚至应该直接抛到脑后的东西,却因为她一句“向死而生”,扰得他心绪纷乱。 他想起聂郁说她曾经因为精神疾病尝试使用LSD……致幻剂。 致幻。 她突然开口,发出了两个奇怪的音节。陈承平一惊,看将怀里人眼皮颤动,底下的眼球不安地迅速转动着。 她再次重复了一遍,他凑近了,试探着问:“宝贝儿,你说什么?” 她嘴唇翕动掷出一大段富有节律的句子,他完全听不明白,飞快地按下了战术手表的录音功能,完完整整地记录下她的梦话。 几分钟后,声息渐消。 半小时后,她突然又叫了一声,还是最开始那两个音节,他猜测可能是一个人的名字。 此后就基本消停了。他休息了大概两三个小时,五点过的时候轻手轻脚地起床,回自己的房间洗漱。 自己晨练一小时,集合让小兔崽子们晨练一小时,上午就自由活动了。他看了一眼时间,八点钟,北京时间才两三点,心里略微有些异样。 说不上急,却有点着不了地。 下午一点的时候武柯打电话过来,陈承平还以为查出什么了。结果昨天的事暂时还没有眉目,是通知宁昭同,德里亚把见面时间推迟到了一周以后。 “一周以后?他什么事要耽搁那么久?”宁昭同拧起眉毛,“不然给他施施压,反对武装都驻扎在一百公里外了,他成心的吧。” 武柯还算冷静:“应该不是找借口,听说他们内部出矛盾了。就算他真反悔也不用担心,他们公司正在比沙建基地,负责人和他不合,我们找负责人也是可以的。” 比沙,那已经是反对武装控制的地方了,德里亚的集团竟然已经深耕到这个地步了? 宁昭同问:“负责人是哪位清楚吗?” “叫什么stinna,一个红头发的中年女人。” 竟然是她。 “顾问认识吗?” 她顿了顿:“算认识吧,北欧裔,性格很暴躁的一个人。” “她跟德里亚关系怎么样?” “太久了,这些我就不清楚了。” 武柯闻言也没有失望:“好,那我们这边再收集一下信息。您好好休息几天,有消息我会及时告知您。” “好,武参赞辛苦。” “不辛苦。我就先挂了,宁顾问您自便。” 确认电话挂了,傅东君抬着扫帚问她:“怎么说,要不要劳逸结合一下?” 宁昭同忍不住笑:“这是顾问该干的活吗?” “你就说去不去吧。” “去!”她上来拿过扫帚,对陈承平示意了一下,“队长继续勤政吧,我打扫卫生去了。” 下午三点,基地后勤传来消息:“参谋长,这不是活语言。” 陈承平立马坐直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不是现在还有人使用的日常语言,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把这种语言当母语了。” “那这是什么语言?” “还在跑比对,”后勤那边键盘敲得噼里啪啦,“您除了这段音频还有其他信息能提供吗?比对死语言库需要花一点时间,还得跟高校接洽……” 陈承平抿了一下嘴唇:“没有。” “那您不急吧?” “不急。” “好,您不急就行,最晚明早能跟您说结果。” “行,你们辛苦。” “分内之事,那我挂了啊参谋长。” “你挂了吧。” 陈承平放下电话,把腿搭在桌面上,有点出神。 死语言。 她说梦话竟然使用了一种灭绝的语言?怎么可能。 他不免又想起昨天她跟傅东君聊的话题。 另一个世界,四十岁,商朝人殉坑。 ……怎么可能,太荒唐了。 突然电话又响了,陈承平连忙接起来,还是基地后勤那小哥,说话语气激动得都有点不稳:“参谋长!结果出来了!” “这么快?” “得亏我们这边有个同志调整了比对顺序——我先跟您说结果吧,这还不能算是死语言,推测大概率是上古汉语!” 陈承平心头一震:“什么?” “上古汉语!您这是哪里来的录音啊,这也太离谱了,而且和现代重构的版本还有差别……” 陈承平都听不下去了。 上古汉语。 上古汉语,商,秦,嬴政。 “参谋长?参谋长您还在吗?” “哦,在,”陈承平回过神,“那这话说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那工程量可能有点大了,得找几个语言专家仔细分析,这相当于文言文……” 陈承平明白了:“你们慢慢做,不急。” “您不急就好……还有一个事,那个,参谋长,”后勤小哥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不知道您这个录音来源能不能说啊?高校那边问出处,可能是想知道更多背景信息,比较好分析。” 陈承平关上自己的单兵终端:“暂时不行,你跟他们解释解释。” “是。” “我先挂了。” “是!” 再坐了一会儿,陈承平推门下楼。 出乎意料,宁昭同竟然还在扫地,不过看那状态基本等于和傅东君一起摸鱼。两人就在篮球场边上,扫两扫把沙子,然后你戳我一下我戳你一下,戳完再扫两下,接着点评几句场内形势。 俩小猴子似的,都给陈承平看乐了。 “哎哎哎,不是说好停战吗?咱们协定都签了,”傅东君拿扫把挡住宁昭同的一戳,不满,“你怎么一点信用都没有,还能不能处了?” 宁昭同笑,收回又戳出,角度相当刁钻:“协定就是拿来撕毁的,什么岁数了还那么天真。” 傅东君险险挡下,怒了:“是不是文明人啊?一点契约精神都没有!” “势均力敌的两方之间才能谈文明,”她还来劲,一抬下巴,挥出了一个连招,“你又打不过我。” “?” 傅东君还真就准备证明一下自己了,退后半步,气概从容地将扫把挽了一个漂亮的枪花。而后T恤一震,下颌一绷,一派宗师风度,吐出两个字:“且来!” 宁昭同挑了一下眉,右腿后撤,做了一个调息的手势:“来了!” 话音一落,两把扫帚相击,闷闷一声。两人视线相触,同一时间飞快变招,扫帚舞得宛如游龙,都能见到残影了。 两把扫帚再次正面碰上的时候,围观群众齐齐叫了一声好。 “我靠,”迟源有点傻眼,“这两兄妹还真不嫌幼稚啊。” 知晓前因后果的吴璘认真指正:“他们在讨论扫帚社会学。” “?” 不明白,但是觉得很厉害。 喻蓝江问迟源:“你觉得谁能赢。” 迟源不想理会这种傻逼问题,而江成雨非常认真地分析:“自古对波左边输,而且你要相信傅哥的实力。” 游戏宅姜疏横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然而宁顾问作为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一毫二次元气息的顶级现充人士,是不讲日漫定律的。那一把扫帚都要让她舞出花来了,一套连招下去,傅东君节节败退,将将就要掉入障碍跑道的坑里。 “不对劲,”喻蓝江摸着下巴,“我怎么觉得她这是练过的。” “扫帚功?” “宁姐手臂力量不错啊。” 话音未落,傅东君终究还是掉下去了。 宁昭同把扫帚挥了个圆收到身后,吸气凝神,片刻后,气定神闲朝坑里伸出手,两个字装逼到招恨:“承让。” 全场欢呼雷动,江成雨大叫:“宁姐好厉害!!” 宁昭同回身,极为矜持地做了一个致谢的动作。 傅东君都气乐了,没碰她的手,自己翻出来:“你这在哪儿学的,感觉练过啊。” “我练过长枪长剑,不过就是套路,打着玩儿的。”宁昭同解释。 “啥时候?” 她轻笑:“上辈子。” 傅东君不多问了,不过对她说那个套路很感兴趣:“你还会使剑啊。” “花架子,遇到危险只能秦王绕柱走。” 傅东君闻言立马从边上顺了不知道哪个哥们儿搭衣服的半截枯枝,塞到她手里:“走一个!” “啊、啊?”宁昭同倒是接过来了,“大家都看着呢,多不好意思。” 傅东君笑眯眯的憋坏水儿:“当然是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才叫孩子来展示才艺啦!”又朝围观群众吼了一句:“顾问用剑看不看?!” 群众大为惊喜:“看!!!” “来点儿掌声啊!” 篮球场上顿时掌声雷动,欢呼不绝,傅东君挑衅地看着她:“不会怂吧?” “……你他妈真的,”宁昭同失笑,“还不服气呢?” 傅东君嘿嘿一笑,摆出一个还算认真的格挡姿势:“那就陪你玩玩儿。” “行,输了别哭啊。” 她把牛逼吹完,将马尾束得更高,摆出准备姿势。正好一阵风来,高马尾衬着女人秾丽的眉眼,那叫一个英姿飒爽,雪豹的战地通讯员徐周萌恨得直拍大腿。 怎么就没带相机出来呢! 下一瞬,她动了,两个假动作后,一记树枝朝着他的咽喉而来。傅东君险险避开,惊讶地意识到师妹应该是谦虚了,光凭这个刁钻的攻击角度就绝不只是花架子而已。从侧面将树枝压下,傅东君探手过来,手位刚走到一半,树枝啪一声拍在了他的手背上。 力道不小,傅东君疼得往边上一缩,众人哄笑不已。 “怎么那么狼狈啊傅哥!” “别让着咱妹啊!” “你就说你能不能行!” 狼狈事小,不行事大,毕竟老婆还在边上看着呢。傅东君清了一声嗓子,活动了一下肩关节:“来真的了啊!” “好啊,”宁昭同笑,躲过他欺过来的假动作,树枝抵着他的小臂,把他推回去,“玩点其他的?” “什么?” 宁昭同把树枝一扔,合腿站直了,风度翩翩地弯腰抬手:“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傅小姐跳个舞呢?” “……”傅东君人傻了,“啊?” 场边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