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您不用担心,我已经结婚了,我和同同之间没有超出朋友的关系,”过玄含笑,轻轻摇头,“我的意思是,傅先生,同同对大部分男性气质的厌恶显而易见,但又暂且并非一个女同性恋者,那或许不用对这位先生敌意太重,同同只是在尝试寻找与男性相处的合适方式——而这也指向我说的另一个方面。” 这群学哲学的说话真他妈费劲,喻蓝江已经有点茫然了,而傅东君坐正了一点:“您继续说。” “第二个方面,除却情绪价值,重要的还有陪伴,这也是我说很难想象同同找一位现役军人作为伴侣的原因——诸位应该知道,同同一直饱受精神疾病的困扰吧?” 傅东君有点茫然:“她的抑郁症不是好转了很多吗,她停药也很久了……” 陈承平看过来,和聂郁对视了一眼。 “其实我说这些已经涉及到她的隐私了,但是我希望您能清楚这个情况,所以,还请诸位能保密,”过玄的视线从场中人的脸上一一划过,最后直视傅东君,认真道,“她从去年八月开始每周接受一次心理咨询,抑郁症状也一直在反复,躯体症状严重。去年一月是我来北京陪了她半个月,那时候她因为服药的副作用,几乎吃不下东西,一睡就是一整天。” 一月,半个月的陪伴,朋友,停药。 陈承平意识到,那时候陪着她的竟然是过玄。 傅东君脸色刷的一下苍白如纸:“我、我不知道。” “她不想让您担心,可能也觉得您帮不上什么忙,说了也没什么意义,”过玄顿了顿,“但我觉得,至少我们可以为她减轻一点负担,比如,先把问题搁置?”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着各色目光,都一时说不出话。 喻蓝江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瘦了,有点心疼:“那我们能不能为她做点儿什么?” 傅东君意识到什么,看了聂郁一眼,最后却慢慢地移开了。 “同同的情况比较特殊,我的建议是不要妄动,”过玄笑了笑,又神情复杂地看向傅东君,“等同同醒了,傅先生可以问问她,看她愿不愿意将那个故事讲给您听……” 傅东君迟疑道:“故事?” “嗯,我想,您或许是能理解她的少数人之一。” 晚间喻蓝江被傅东君拎走,陈承平再盯着宁昭同看了俩小时,最后依依不舍地从玻璃前转进陪床宿舍,三秒后就进入了梦乡。 连轴转了快三天,他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今天散会已经被楚循拉着骂了一顿了,明天要还是这幅黑眼圈快掉到胸上的尊容,他怕楚循都能在会上对他摔杯子。 宁昭同的状态一直还算稳定,这两天都没出现需要大规模抢救的状况,第三天一大早听医生的意思,如果没有严重并发症,下个星期可能可以转到普通病房看看了。 当天正巧薛预泽抽到功夫过来探视,两人交流了几句。对这位挑明了的情敌陈承平也不觉得尴尬,反倒觉得这位兄弟非常靠谱,于是拎着包就开最后一天的会去了,看起来毫不担心。 薛预泽心里略微有点复杂,但没在这关头说不该说的,收回视线,和傅东君聊起正事。 公安的通报写得太烂,到现在出了五六个版本,还是没把当日的事情说清楚,反而显出一种左支右绌的心虚。 民情汹涌,官方公信力深受打击,上面的人不注意到也难。估计也是压力给到位了,杨云建终于还是怂了,打电话过来问傅东君,这事想要怎么了。 傅东君就一句话,让杨洛洛过来跪着,跪到宁昭同醒过来,到时候再谈。 杨云建大怒挂了电话,半小时后却又打过来了,开始打感情牌。说不是他护犊子心疼孩子不愿意认错,主要是杨洛洛当天被傅东君打进医院了,到现在还下不了地,真要让他跪着是要他的命。傅东君说子不教父之过,那你过来跪着也行,我们不挑。 杨云建这回是真怒了,手机摔得耳朵都给他震了,直到第三天早上也没有再打过来。 不好直接联系沈平莛,傅东君退而求其次,软了态度去找傅边山商量。 傅边山心气顺了,倒也愿意提点两句,说现在人还没醒,那就有借口一直拖,反正急的是杨云建,你们以逸待劳就行。 傅东君给薛预泽传达了这个意思,薛预泽会意:“好,那我今天就让他们不报了。” “您这又出钱又出力又出人,我和同同真是感激不尽。” 傅东君是真的觉得这人挺不错:看不出多少生意人的油滑,更没什么盛气凌人的架子,有钱有貌就不说了,分寸感好得简直让人很难不心生亲近。 “您这就太客气了。要真能帮到宁老师一把,那是让我赚了大义,要遗泽后代的,”薛预泽笑,“时候不早,我就先行一步。您也辛苦,注意休息。” “是,劳您上心,慢走。” 傅东君收回目光。 这人哪里都好,就是这做那么多事也没说求个报,让他心里略有些不踏实。 求个什么呢? 第三天的议程主要关系政工建设,压力大头在政委黄青松和旅长楚循身上,陈承平不免就动了心思摸摸鱼。 等中午结会仪式开完,陈承平裁掉会议记录的抬头,揣上厚厚一摞信纸就往外冲。结果楚循早就注意到他奋笔疾书一上午的姿态了,从从容容地把他拦在门口:“去哪儿?” “嘿,领导,”陈承平意识到不妙,赶紧赔笑,“我去买点儿东西,很快就回来。” “很快是多快?” “您问那么多干嘛……”触及楚循清凌凌的眼神,陈承平立马决定还是说实话,“我这,再过去看看去,下午准时和您集合,行吗?” 楚循冷冷一笑,语速缓慢:“三天的会,整整三天,你一顿饭都不出席!陈承平,你到底想不想混了?” 陈承平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只好放低姿态:“旅长,我真得过去看看,一小时行不行?十二点半我过来给领导们赔罪,让喝多少喝多少,绝对不推半句!” 楚循忍不住问:“你干什么那么上心?” 陈承平嘿嘿两声:“这……” “会上写的什么?给我看看。” “哎,领导,这不行……” “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楚循顿了顿,又想到什么,“你不是说去见姑娘吗,见得怎么样,成了吗?” “见倒是见了,成就……” 楚循惊讶,刚想嘲笑你陈承平也会被女人拒绝,又觉得他这态度奇怪。脑中灵光一闪,楚循意识到什么:“你那个不会是——” 陈承平不好意思地露出一个笑容,透过他三寸厚的黑脸皮,楚循竟然都看出了几分纯情:“会的,老大。” 楚循一时堵都话都说不出来。 想骂陈承平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又想骂那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但想想那姑娘还见义勇为躺在医院ICU,又想到他这半月心心念念老树开花的模样,到底是没把这话刻薄出来。 陈承平见缝插针,脚下一滑:“那我走了啊旅长!就一小时!一小时!” 声音远远传来,听着都快到楼下了。 楚循骂了一句,抱着保温杯,摇了摇头。 陈承平打车到医院门口,没急着上去,冲到旁边的商区,用三分钟买了个旗舰款国产手机出来,接着找了家运营商开了张手机卡,让别人帮忙插进卡里。 一切办好他才揣着手机和写着手机号的小条子进了医院,念着再迟到得罪楚循后果难测,他跑得有点急,冲到六楼都有点气喘:“人怎么样?” “体征已经很稳定了,大夫说醒了看看情况能不能下周转病房,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傅东君扶了他一把,“你急什么。你是不是今天下午走来着?” “对,我还得赶回去,酒局,推不开。” 傅东君恍然大悟,也念着他的不容易:“能推就推,少喝点儿酒。不用挂念这边,应该没什么大事了,同同醒了我第一时间联系你。” 陈承平笑着看他一眼,心说这小子那么和善是不是站队了,也没说其他的,再问了几句术后看护和并发症的问题,转回正题:“我得先走了,这个东西你帮我转交一下,等她醒了给她就行。”说着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信封,刚半路买的,上面还没来得及写东西,不过也没必要写:“还有这个,我的手机号。” 接过小纸条,这下傅东君真惊了:“不是吧,你这元谋人终于有手机了?” 姜疏横抿嘴笑,而陈承平八成没听懂傅东君在寒碜他什么:“记得转交,你们回来了让喻蓝江那臭小子上心点儿!真走了!” “行,少喝点啊!” 刚把陈承平送走,傅东君接了个电话,迟源打来的:“我靠,宁姐怎么样了,我刚收到消息!” 傅东君简单说了说病情,迟源安慰了几句,然后有点迟疑地问道:“大波是不是在你那儿?” “对,”傅东君顿了顿,读出一点端倪,“你知道他来北京找同同的事?” 迟源尴尬地挠了下脸:“他头天大半夜说要追宁姐,我以为他发癫呢,结果第二天就休假了,我估摸着是这么回事。” 傅东君叹气,也没心思找他麻烦:“知道了。” 说到底是自己的问题,老鬼半夜到同同家他不知道,大波休假来追同同他也不知道,同同的病他更是一点情况都不清楚…… 他是个不合格的兄长。 姜疏横揉了揉他的脑袋:“今天早点回去吗?” 傅东君摇了摇头:“晚点儿。” 宁昭同醒在第五天的凌晨,天边暮色还浓,加护病房里灯火通明。 医生一声“醒了”惊飞了傅东君的困意,一众医护鱼贯而入,大约十来分钟后,有个护士在边上叫了一声:“家属过来一下!” 飞快签完几张单子,傅东君趴在玻璃上眼巴巴地看着。旁边护士把东西收起来,见状忍不住笑一声:“又不是不让你进去,瞧你这样子!”又催促道:“你男朋友已经过去消毒了,你还不赶紧去。” 傅东君一愣,而后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哦好!谢谢您!” 怪不得转头就不见姜疏横了。 他心里还忍不住有点惊讶,觉得这护士阿姨真是见多识广,都没对他俩的关系有什么异样神色。 他跟喻蓝江发了个消息,等他们数据测完自己换好衣服,让医生带着进去。因为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所以姜疏横虽然快人一步,但也只能安安分分地坐到椅子上等着,姿态看着还有点可怜。不过傅东君没来得及多看老公一眼,一进门叫了一声“同同”,结果话音一出,他就差点没忍住眼泪。 宁昭同看他一眼,倦怠地掀了掀睫毛,嘴唇轻动,却听不到声音:“我梦见,承平了。” 她梦见承平了。 梦见她开始换牙,因为害羞而开始学着轻声细语地说话,也不再风风火火地扑到她阿爷的怀里,嚷着要抱。 梦见她开始跟着少傅学文,手掌被打得红肿一片,第二日却依旧背不出书,渐渐的少傅都懒得打她了。 梦见她星夜狂奔千里,只为给自己送上云梦泽的第一朵莲花;梦见她情窦萌动,喜欢上丞相家的嫡幼子,将他捆进宫里,潜月领着禁军整整找了一夜。 梦见自己怒不可遏亲手教训她,鞭子落到女儿身上,自己的心也跟着一下下抽疼。 …… 梦见她二十岁从北地归来,目光沉静,风华万千,受封镇国公主,赐号“承平”。 “……我好想她。” 她好想她的觅觅,想听觅觅再叫她一声阿娘。 傅东君受过读唇语的专业训练,此刻不太会出现在自己口中的名字被跟着念出来,不由尴尬了一瞬:“……他给你留了东西。” 留了东西? 她反应过来他的误会,可惜也没力气澄清,只是笑笑,只说了一个字:“疼。” 这一字出了声,气流送出颤抖的音节。 傅东君对上她碎玻璃一样的眼波,心头猛地酸了一下、:“我让他们给你开点止疼片?” “不要,梦里好黑,我想醒着,”傅东君跟着念出来,“辛苦你了——你跟我说什么辛苦,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她扬起嘴唇笑,抬起手,傅东君连忙迎上来握住。她指尖轻动,在他掌心勾了勾:“活着真好。” 傅东君顿时泪如雨下。 “别、别哭,我现在,哄不了你。”她艰难地出声。 “好!好我不哭,你别动,别说话了,”傅东君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把口罩调整了一下,“你不用挂心,事情都解决了,等你精神好一点我慢慢跟你说。家里猫我也帮你喂了,假也请了……” 她含着笑,眼里有温和的光。 喻蓝江自觉自己已经够收敛了,但跑进来还是被傅东君嫌弃了一句:“你这人活着就吵,烦死了。” “她醒了是吧!”喻蓝江没工夫搭理他那点挤兑,扑到玻璃上,“没醒啊,又睡了?她情况怎么样?” “指标都挺好的,精神不好,又睡了。” “那行,你们回去吧,白天我在这儿守着。” 傅东君想了想:“行,那我们回去喂猫。” 姜疏横提醒了一句:“不要乱说话。” “对,你别乱说话!”傅东君横喻蓝江一眼,“也别拉着她一直聊天,多让她休息。” “好,好,”喻蓝江连声应下,“你们去吧。” 中午一点过,宁昭同又醒了一回,喻蓝江听见医护招呼,连忙请求进去探视。 她还是不太能出声,精神倒是好了些,喻蓝江盯着她的嘴唇:“你-也-在-啊。啊,对,听见这样的消息我怎么待得住?” 【谢谢你,耽误你回家了。】 “谢啥谢,也没耽误,本来就想跑了,我回家刚一个小时我妈就开始骂我。” 她笑,【为什么骂你?】 “我从小惹是生非,我弟弟乖,成绩又好,我妈肯定喜欢我弟弟,”喻蓝江不忿,“不过我阿布更喜欢我,但我爸打不过我妈,所以我爸喜欢我没用。” 【你mama这么厉害吗?】 “我阿布和我妈都一米八,但我妈二百三,我爸一百五不到,跟我妈差多少个吨位了,当然打不过,”喻蓝江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你去过内蒙古吗?我是说草原上。” 她摇头,有点惊讶地重复了一句,【二百三。】 “抵两个你了。” 【好厉害。】 “牧区里的人这个体重还不算夸张。冬天冷,得多贴膘才扛得住,而且蔬菜贵,天天rou奶哪儿能不长rou?”喻蓝江非常专业地分析了一遍,然后再举了两个例子,“我家在我小时候就搬到镇上了,所以我妈没继续长,我两个jiejie还在牧区,两个姐夫都快三百斤了。” 【你还有jiejie吗?你和你弟弟的身材就还好。】 “我阿布跟我妈二婚,两个jiejie跟我同父异母,”喻蓝江顿了顿,“蓝海小时候也胖,上大学慢慢减下来了,我妈还挺看不惯。我是十七岁就被踹出来当兵了,刚去的时候觉得他们拿我当牛喂,吃那么素能养活人吗?” 她扑哧一声,结果扯到伤口了,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儿眼泪都出来了。喻蓝江连忙过来按住她一只手:“别乱动,别笑了,我的错我的错,咱聊点儿不好笑的。” 【没事】,她艰难地调整好呼吸,【能跟我说说,现在外面什么情况吗?】 “这你得问傅东君,我还真不太清楚,”他悄悄握住她的手,捂了捂,“不过你什么也不用担心,肯定能处理好的。” 她看了一眼交握的手,到底没说什么,【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喻蓝江都要委屈了:“你怎么又赶我?” 【一年就休假那么些日子,就全部花在我身上啊?】 “不耗你这儿我也不想回去,前些年疫情一直出不去,回家孝顺得我妈都烦,今年本来也准备出去走走。” 【那也很好啊,现在就打算打算。】 “不行,我想留这儿,”喻蓝江摇头,又解释,“傅东君马上就得回去了,老鬼也抽不开身,我不守着,难道让聂郁和他女朋友过来照顾你?” 她微微一愣。 【你们队长?】 “我靠,你连聂哥都不感兴趣先问了老鬼,你是不是真对他有想法?” 宁昭同扫他一眼,【他来过吗?】 喻蓝江一脸不满:“昨天刚走,他来北京开个会,每晚都来守着你。” ……每晚,守着她。 她垂下眼,想起那张带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