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 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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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下雨。 下午刚到墓地,天边隐约还能透出些太阳轮廓,挂在远方树林梢头,发出微弱霭霭的光。秋日太阳,无论初升时多高多耀眼,往下落时总这样衰而淡,光照下来也冷冷的。 今天是萧逸葬礼。 命理师研究了整整一星期黄历,最终敲定了这个日子,又找了风水师看坟地,指名这块儿价格昂贵的私人墓园,落在麓山山坡,向阳干燥,视野开阔。山脚密林环绕,苍柏耸立,流水淙淙,寓意有山有水,逝者安息的极佳之处。 萧逸活着的时候,受廖明宪重用,他待这位最得力的手下不薄,如今人没了,丧事也cao办得周到。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句,廖生重情重义。 唯一美中不足在于,这是个衣冠冢,只得了萧逸平常贴身一套衣物和头发放进去。 原本翻遍了萧逸住所都没找到一撮头发,手下回来向廖明宪复命,命理师面露难色:“没有头发这……” “要多少根?” 他们在楼底大厅议事,我站在楼梯口,倚着栏杆,从二楼往下望。 “十根。” 我转身回房,没一会儿取了个信封出来,自旋转楼梯慢慢走下去。距楼底还剩几级台阶,我倚在扶手上,懒洋洋伸手,将白色信封递给命理师傅。 “拿去吧,里面足够了。” 廖明宪闻言,脸色骤然难看起来,待外人离开,他眸色一沉,拽过我的手:“哪儿来的?” 我站在台阶上,凉凉地瞥他一眼:“人都死了,管这么多干什么。” 过去但凡做一回,我就拔萧逸一根头发,趴在他胸膛上,捻在指尖细细地看,等看够了再跟自己头发缠在一起,绕着打一个结。有时候手下得狠,连着发根一齐拔下来,萧逸不设防,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又不忍发作,便刮着我的鼻尖儿嫌弃我幼稚。 我才不理他,指尖伸出去抵住他的,手指追着缠绕他的手指,像绕迷宫,像躲猫猫,量子纠缠,寂寞旋转着剥落。 待萧逸走之后,我将新拔下来的头发仔仔细细收进锦盒里,这样一根根积攒下来,很快就铺满一层盒底。 给出去的信封里,十根萧逸的头发,末端缠着我的头发。他独来独往惯了,如今尸骨无存,只有头发孤零零地埋进地底,难免寂寞。我虽不至于为他殉情,但给点儿东西陪陪他,也不枉好过一场。 廖明宪其实并不知晓这层关系,他只是怀疑,像条鬣狗一样嗅来嗅去,妄图嗅出些蛛丝马迹,却从未抓到现行。此刻他紧紧捏着我的手腕,力道极大,捏得我发痛。 我奋力抽回手,居高临下地朝他冷笑:“你这样追根究底,是准备去跟鬼算账?还是准备跟我算账?” 无凭无据,他不敢的。 虽然廖明宪已在香港军火龙头的位子上稳坐了四年,黑道也称得上一句威势赫赫只手遮天。但在我眼里,他永远都只是我萧家的部下,唯我爹地马首是瞻的二流货色。 他做过我萧家附庸一日,这一世,都别想翻身骑到我萧家头上。 廖明宪当然知道我不拿正眼瞧他,但毫无办法,我是萧家大小姐,瞧不起谁都是理所当然。 虽然萧家四年前倒台,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但我并非心甘情愿留在廖明宪身边。他比我大整整二十四岁,甚至亲生儿子都比我大几岁,偏偏还要强行绑了我留在廖宅,自然得承担我全部的轻蔑与敌意。 更何况,萧逸的死,他脱不了干系。 廖明宪四十八岁生辰将至,几个月前就找来全香港最贵最有名的命理师为自己占卦。师傅占了三次,均为大凶,又讨了八字去看,说流年不利犯太岁,不化解恐有大灾。 当时我恰好经过,书房门开着,听见里面一通神神叨叨差点笑出声来。巧的是,这位命理师曾是我萧家御用的算命师傅,家里人习惯称他张天师。当年萧家何等煊赫,样样都讲究最顶尖,就连命理师都是直接千金买断自家专用。 张天师名气大要价高,至于真实本领嘛,我不予置评。 算出凶卦,张天师当即给出化解方法,让廖明宪找一块极品的玉石原料,最好是老坑玻璃种,越罕见越珍稀,效果越好。玉料切出来之后,请工匠雕成一尊玉佛,亲自接回家供奉起来,每日早晚焚香拜谒。如果实在抽不出身接佛,也可派身边亲信之人前往。 但凡道上混的,对因果报应、化劫消灾这类路数向来深信不疑。廖明宪当即传令手下遍寻玉石,甚至不惜雇工采玉,大约两个月后,缅甸方面传来消息,称曼德拉翡翠市场里有赌石商人开出了极品货色,即将拍卖。 廖明宪人在香港,远程视频瞧了眼成色,当机立断吩咐手下竞拍下来。廖家保镖连夜荷枪实弹将玉押送到仰光,雇佣了最有资历的玉雕师傅精心雕琢一尊佛像。 玉佛雕成,需斋戒迎接,廖明宪忙得抽不开身,派了萧逸前往。廖氏军火集团与缅甸国防军的生意一直由萧逸负责,他对缅甸熟门熟路,派他去再合适不过。 萧逸启程那晚,窗外飘着细雨丝,我站在落地窗前,遥遥望着黑色的阿斯顿马丁驶离廖家主宅,车灯照亮漆黑的主干道,映出两侧绿化带的模糊轮廓,远处雕花铁门缓缓开启。 霜寒雾重,玻璃蒙起大片水雾,我伸出手指一下又一下戳着,寒意自指尖蔓延至心尖,我打了个寒颤,心头涌现出一股不详预感。 廖明宪走到我身后,为我披了一件薄羊绒外套,柔声问我看什么。我转身,懒懒回眸,不痛不痒同他说起年少时一桩旧事来。 “当年张天师在我奶奶面前,一语断定我与萧逸相生相克,万万不能养在同一屋檐下,否则必有一陨,我和他不也好好活到现在?” 我话里讥他贪生怕死,为无稽之谈大费周章,廖明宪也不反驳,只对我笑了一下,眼角溢出几道细微褶子。他总这样,不同我争不同我辩,口舌方面的胜势全让我占尽了。 有时候实在被气到,他也只会把我圈到怀里,双臂紧紧将我禁锢在胸前,冷脸骂一声“没见过你这么伶牙利嘴的小东西”,我则必定回敬他一句“老东西”。 廖明宪便信以为真,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细框眼镜,问我:“真有这么老吗?” 其实他的外表,看起来和老并没什么关联。 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岁月风霜无法磋磨他们的容貌神韵,永远精神奕奕,永远气宇轩昂。 但我才不会告诉他呢,趁机摘了他的眼镜,绕在指尖把玩。廖明宪生得文气,镜片是他伪装的武器,透过镜片看人的眼神总是冰凉无情,像条阴森森的毒蛇,永远谋划着,冷不丁地给予致命一击。 但摘下来,目光便柔和许多。 这个秘密,是我发现的。 萧逸死讯传来是一个阴天傍晚。 来自缅甸的一通急电,说逸少接玉佛归来途中遭遇仇家埋伏,清晨雾蒙蒙的,双方在缅甸海上开了火,逸少这边没设防,火力与敌方相差甚远。要害部位中了两枪,血汩汩地直往外冒,甲板都染红了一片,船体爆炸的时候受冲击波影响,直直坠进了海里。 那片海域湍流很急,事后搜救队赶过来,从当天上午捞到次日傍晚,中途没敢休息一分钟,连逸少一片衣袂都没捞到,估计是……凶多吉少。 廖明宪倒是镇定,面上不见哀恸分毫,朝电话那头淡淡道:“……找不到就收队吧,玉佛呢?” 对面答:“万幸玉佛完好无损,这就安排护送回港。” 廖明宪颔首。 他放弃得这样轻松坦然,仿佛死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底层小弟,而非身边的心腹干将。 前几日我还笑张天师当年断言是场笑话,谁知真的一语成谶。我自然不允许萧逸消失得不明不白,我更不肯信他真的死了,他怎么可能会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掘地三尺挖到海底,也要给我把尸体挖出来!”廖明宪放下电话,我当即冲他闹了一场,“就算萧逸被炸了个稀巴烂,尸块总有吧?没有尸首你凭什么断定他死了?万一他没死呢,万一他被冲上岸了呢?你为什么不让搜救队沿岸找他!” 廖明宪由着我闹,冷淡出声:“你能想到的搜救队想不到吗?你觉得一个中了枪的人掉进海里,整整三天捞不到,还有可能活着吗?” 我不说话,他又道,“再者,如果萧逸没死,他为什么不联络香港这边?” 这话问得不无道理。 我与萧逸一同长大,自然知道他的生命力与求生欲有多顽强。他虽是黑道世家的后代,顶着萧家表少爷的名号,却未曾享受过一日黑道少爷应有的尊贵待遇,从小便被我的父亲猜疑忌惮,活得胆战心惊。 后来开始跟在我父亲手底下做事,便彻底陷入了这片充斥着血腥杀戮的修罗场,在这条危机重重的道路上,他走得艰难而崎岖,受过无数次伤,留下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疤……但他仍是流血不流泪的男人。 像一粒被丢弃在黑暗墙角的种子,上帝拒绝赐予日晒拂照,挥手降下风吹雨打,但他依旧能够发芽。 没有和煦微风,只有严霜酷暑,他便以细弱的枝桠攀附墙壁,竭尽全力向上生长,再一点点壮大,日复一日,终于成为他后来的模样。 他在天翻地覆的暴力血洗与权力动荡中生存下来,怎么可以死在如此荒谬的仇家暗算之中呢? 最重要的是,我与萧逸之间的帐还没算完呢。 想及此,我懒得再讲什么道理,只是一味固执地摇头:“不行,他不能死,我不允许他死。” 廖明宪嘴角浮起玩味的冷笑,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我不慌不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我要去缅甸,你不找我找,哪怕只有尸体,我也要把萧逸带回来,我不可能留他一个人在那片海里。” “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发疯,萧逸不能死。”我重复了一遍,语气愈发坚定,“就算死,也要死在我手上。他是我的,他只能为我死。” “他这条命,他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廖明宪冷笑一声:“你说什么糊涂话。” 他镇定自若,我却突然激动起来:“我告诉你,你欠他一条命,你别想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 “如果不是为你请玉佛,萧逸不会毫无防备地去缅甸。算命的说你今年有灾,现在是萧逸替你挡了灾,他本来不用死的!” 廖明宪挑眉:“怎么?我死个马仔而已,你急成这样?你什么立场急成这样?” 我捂住胸口剧烈喘气,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眼圈儿都红了,声音却弱下来,怯怯地嘟囔了一句。 “他是我表哥。” “萧矜,你还认他这个表哥?” 廖明宪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面上浮起一层讥讽的笑,“当年他绑你回来献给我的时候,可是一丁点儿犹豫都没有。” “那时候你还发着烧吧?烧得死去活来神志不清,萧逸就舍得把你往我床上送,啧啧,对待亲表妹,他可没什么怜香惜玉的意思啊。” 这件事直接戳中我的死xue,我脸色瞬间惨白,廖明宪乘胜追击:“小弟为大哥挡灾,天经地义。这个道理你堂堂黑道大小姐不会不懂吧?” “况且,萧逸这两年势力扩张太猛,风头太劲,行事毒辣做派狠绝不留情面,外头不知树了多少仇家,你把他的死完全归咎到我头上,未免太武断了。” “当然,如果你只是心情不好想撒气,尽管朝我身上撒,谁叫我宠你呢?把你宠得这样无法无天,我认栽。” 廖明宪四两拨千斤,气定神闲,我满腔愤怒在他这番话里渐渐平息下来,淡淡朝他笑了一下:“你不是问我,如果萧逸没死,为什么不联络香港?” 他眸色一颤,藏在镜片后的眼神里,有道狡猾的光闪过,却没回答,静静地等我下文。 我盯着他的眼睛,漫不经心道:“因为他知道,他顶头大哥要杀他,你说他要是逃过一劫还敢回来吗?” “我要杀他?你倒还跟我阴谋论起来了啊。”廖明宪笑出声,“你说说,我为什么要杀心腹?他死了缅甸方面要乱,太平洋航线也要乱一阵子,香港这边大大小小的麻烦接踵而来,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添麻烦?” “因为你怕。他比你年轻,比你气盛,前途无量。” “他来你身边,是反骨仔,你心里不信他,忌惮他,又不得不倚仗他。你放权给他,他才肯听你的话,他有权就有势,你越来越怕。你怕他有朝一日野心膨胀,不再满足于副手位置,你怕他越到你头上,心一横,把你杀了——” 说到杀字的时候,我眼神幽幽地盯牢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 “就像当年你让他杀我爸爸那样。” 说起爹地的死,如今我已不再有情绪波动,廖明宪脸色倒是骤然难看起来:“你这是为了萧逸,和我翻旧账?” “你为一个亲手杀了你爸爸的人,向我讨公道?萧存若是地下有知,看见自己女儿如今手足情深的模样,定能含笑九泉。” 他嘲讽我,这还不止,冷哼一声继续激我:“四年了,萧存死了四年,整整四年磨不掉你萧大小姐的傲骨和戾气。时至今日你还能活在你萧家盛世的美梦里,你当真以为是萧存余威犹在吗?” “如果不是我捧着你,如果不是我心甘情愿又千方百计地为你编织这个梦,你落得多惨?摔得多痛?嗯?有想过吗?” “你闭嘴!你不配提我爹地的名字!” 他张口闭口直呼我爹地的名字,我听得心烦意乱又心惊胆战,陡然尖叫着制止,叫得凄厉,浑身紧绷着簌簌颤抖,像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炸了毛的猫。 “行,不提他。”廖明宪被我这声尖叫吓到了,皱眉问我,“既然你追究我杀人的事,那我问问你,你自己手里干净吗?” 我蓦地一怔,这话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什么? 但廖明宪并没有兴趣揪着这个话题深入探讨,好像方才只是无心失言,又或者吵架吵到气头上的信口开河。 他收敛情绪,面不改色问起我来:“你说我从来都没信过萧逸,那当年事成之后,为什么我不直接杀了他?为什么留这个隐患在自己身边,容忍他壮大势力?当年他一无所有,我要他的命,岂不易如反掌?” 他戏演得还真是精妙,我在心底冷笑一声,摇了摇头,开始慢条斯理地揭他真面目。 “第一,你刚刚扳倒萧家,反手就杀股肱之臣,手下人看在眼里寒在心里。你混黑道的,忠义两个字对兄弟来说分量多重,你最清楚。一个失了人心的大哥,能走多远?” “第二,萧家百年基业不是那么好吞的。我爹地死了,我接不了他的位,所有人都对萧家的势力版图虎视眈眈,所有人都想从萧家垄断的军火市场里割下一块rou来。你想完完整整吞下萧家,必须有内线指点迷津、统筹规划,否则你一口吞下去了,消化不了,早就撑得肠裂肚破,死翘翘了。” 此刻只有我们二人争锋相对,我才敢毫无顾忌地揭穿一切,廖明宪听了,并没有任何恼羞成怒的反应,反而走近,捏起我的下巴,细细打量了半晌,才感慨似的叹了一句:“矜矜,可惜你是女儿身。” “你要是萧存的儿子,萧逸他但凡聪明点儿,都知道该收敛锋芒,一辈子做个清贵少爷。他要是蠢钝点儿,异想天开和你争萧家继承人的位子,怕是早就死无葬身之地。至于我嘛,也不会有胆子去动萧存,更不会谋划着吞灭你萧家的百年基业。” “可惜啊,天意弄人,你偏偏是个小姑娘,出落得这么漂亮,这么娇弱,活脱脱养在温室里的花骨朵儿。世家的确有嫡女掌权的先例,偏偏萧存疼你,舍不得你吃黑道的苦,只把你当娇滴滴的大小姐,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心肝儿似的宠着护着。” 他话里话外,颇有惋惜的意味,这样一说,倒又戳中了我年少时的另一桩伤心事。 我失了戾气,收敛起张牙舞爪的模样,轻轻地撇过头去,只说了一句。 “不要叫我矜矜。” 廖明宪搂住我,摸了摸我的发尾:“这样吧,我投降,你想找萧逸,我让你找。一星期,一个月,一年,两年,我不介意搜救队浪费多少人力财力,只要你开心。” 他这话说得真诚,态度与先前判若两人,惹得我困惑:“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你,我一见你心情便美妙无比,我不希望你为这种事同我闹别扭。你是我的战利品,甜美的果实,你存在的意义就是标榜着萧存的失败与我的胜利。” “我想要你知道,我对你的疼爱不比萧存的少一分。不管萧家还是廖家,你永远都是大小姐,我没办法拒绝你的,也不敢惹你不高兴。” “不过小东西,”廖明宪话锋一转,当真没有再喊矜矜,“你要想好,耗费这么多精力在一件明知结果的事情上,究竟值不值得。你那么聪明,一时接受不了萧逸的死我能理解,毕竟他是你唯一的同辈血亲,但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 廖明宪放下身段,轻声哄我,语气像极了求饶。 “是我没有体谅你,刚刚不该凶你的,原谅我,好不好?” 我们之间每次争辩,都是他让步收尾。我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眨眨眼睛,嘴角慢慢攒起一个娇俏狡黠的笑。 “萧逸天生反骨,你压不住他的。” “你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要他死是明智之举,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从我手里抢他的命。” 回忆戛然而止。 萧逸在道上交情不浅,前来吊唁的有很多人,不止廖家手下,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也纷纷派出代表,在我们身后黑漆漆地站成一片。 清一色的黑西丧服,低着头垂着眼,双手合掌高举在面前,缄默拜祭。 坟前两列白幡花圈,声势浩荡地铺排开来,僧侣跪在墓碑前念诵往生咒,一轮整整二十一遍,已念至第七轮收尾。 往生咒用来超度亡灵、拔除业障。萧逸杀孽挺重的,起码得念几天几夜才有可能盖住一点他手里的血腥与戾气。 方才还算晴明的天色倏地阴下来,乌云自四面八方聚集,遮在头顶,越聚越多,越积越厚,彻底挡住本就稀薄的太阳光线。厚重云层里裹挟着无数即将蓄势降下的雨珠,压住山头,黑沉沉一片,重得几乎快兜不住了。 大风刮起来,浩浩荡荡地穿过远方林叶枝桠,树叶全部跟着卷进去,胡乱翻飞着飒飒作响。 一时间,风里断枝残叶,白幡飞扬,花圈晃动。 我的裙摆亦被吹起,惶恐不安地拍打着细瘦脚腕,冷白脚背上几道细细血管紫得愈发明显。 丧服是黑色丝绸长裙,单薄布料被吹得紧紧裹住我的小腿,寒气侵入,蹿进来,顺着小腿迅速向上蜿蜒。我冻得直打激灵,肤色苍白无比,青紫血管一根根全部突兀地凸显出来。 天彻底暗下来,万林悲凄,金乌跌落。 廖明宪见天色不对,挥手让僧侣暂停退下。手下叶世双手奉上一瓶珍藏威士忌,格兰菲迪1955,全世界仅十五瓶,两年前廖明宪以五十四万港币的价格拍下了一瓶,今日乃首次启封。 他站到中央,亲自倒满一杯,举起来,对着墓碑上萧逸的照片遥遥致意。 “逸少生平喜好不多,惟枪酒车尔。枪要够劲,酒要够醇,车要够快。名车好枪逸少碰过不少,酒这方面比较克制,今日我把手头这瓶威士忌开了,斟一杯,祭逸少。” 突然一只黑鸦振翅而过,不等众人抬头,便已隐入密林深处,“呀”的一声凄哑啼叫远远传来,似丧钟悲鸣。 廖明宪停了一下,四周一片岑寂,风声似乎都被他压制下去。 墓碑中央贴着萧逸小像,年轻英俊的男人,眉目冷峻,神情凛冽。因为是黑白照,愈发显得轮廓精细深邃,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风又起了,树叶被刮得呼啦作响,身后人群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声。廖明宪纹丝不动,翻手将半杯威士忌一挥,悉数倾洒在墓前,镇定自若地说了一句。 “逸少往生,一路好走。” 众人都随他重复这句话。 一句又一句的往生好走,从这帮男人嘴里说出来,不论其中含几分真情实感,起码也算掷地有声,听在耳朵里恢弘磅礴,有股气吞山河之势。 这便是萧逸,在世间掀起的最后响动。 头顶滚过一道惊雷,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降下。 身后保镖赶紧过来为我撑起黑伞,廖明宪就着他的手接过去。我站在雨幕中,朝下看着一束束黑伞在墓地里仓皇地撑开,像一朵朵黑色大丽花诡异绽放,露出湿漉漉的笑。 一张张凄厉的口,轻声耳语着,要将整个宇宙的血rou都吞下去,再把嚼不碎的骨骸吐出来。 白骨森森,血流成河。 多么美艳。 倘若萧逸有灵,观摩自己的葬礼,定会惊叹场面恢弘。那我将告诉他,萧家正统后代的死,是金乌跌落,是荧惑守心,再大排面,你都担得起。 从山脚到墓园有段路没法儿开车上去,下山也只得步行。 山路泥泞打滑,廖明宪一手撑伞,一手扶紧我,一步步揽着我往下走。这场雨来得迅猛,雨珠密集砸下来,砸着伞面,一声声聒噪刺耳,砸起地面无数泥点子,溅到我光裸的脚背上。 好不容易走到山脚,裙摆全部湿透,牢牢贴紧大腿小腿,冰冷的雨水似乎正沿着皮肤肌理,争先恐后地渗进我的血rou之中。 黑色林肯加长停在路边待命,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廖明宪回头,看见几位黑道显贵就在后头不远,他便让我先行上车,自己另撑一把伞,过去和他们握手道别。 撑黑伞自山上走下来的时候,雨密风疾,腰细得仿若下一秒便会被折断。背影里透着凄楚,细高的鞋跟倒是稳稳踏在脚下,流泄出近似乌玛瑟曼年轻时的叛逆与冷艳。 那一幕昆汀曾将其命名,浴血新娘。 只是今天不见血。 我曾向萧逸保证过,倘若他死了,我定会为他风光大葬。 这还不止,我定会盛装出席,红唇黑裙,明眸皓齿。誓必在他葬礼上做到惊艳夺目,让他躺在坟墓里都不得安生。 因此萧逸葬礼日期确定后,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黑卡与司机,到商场亲手挑了一百条黑裙子。 从天亮挑到天黑,打烊时间过了,三至六层女装部依旧灯火通明,全场只接待我一位顾客,挑累了便折着小腿靠在沙发上慢慢地喝茶。 店员们推着一排排移动衣架过来,各大奢牌高定或当季新款,一水儿黑色,按照裙长罗列,井然有序。我伸手指一件,店员戴好手套取过来,递到面前展示版型与细节,又讲解用料与做工,有时还会提一嘴设计理念。 最终司机递上地址,吩咐全部送至廖宅。 一百条裙子,全部由我精挑细选,今日所穿的这条,更是经受过我挑剔眼光的无数次审视,优中择优,当得起一句精品中的极品。 这条裙子是丝绸质地,面料轻薄贴身,玲珑有致的身材被勾勒得一览无余。裁剪也精妙,腰掐得极细,上下视觉对比,衬得小屁股又翘又圆。 走动起来,小幅度扭着,裙摆贴合肌肤,提起来又荡下去,显得腰肢越发细,屁股越发翘。从后面瞧着惹眼无比,很难忍住伸手狠掐一把,又或者抬手挥下一巴掌的冲动。 萧逸会喜欢的。 我当真是为他盛装出席,只是很可惜,明眸皓齿我没有做到。 葬礼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大部分都曾经和萧家打过交道,趋炎附势地追随过我的爹地,我并不愿意让这些人看到我如今的落魄模样。 出门前特意戴了一顶黑色网纱礼帽,黑纱半遮面,只露出下半张脸,俏丽的小鼻尖被冻得泛红。 天色阴郁,气温骤降,我全身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 裙子是露肩款式,露出整片冷白细腻的肌肤和纤细精致的肩颈线条,左边胸口别了一小朵白花,被雨珠打湿打蔫儿,很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皮肤原本是冷白,此刻被冻到青白,匆匆瞥一眼堪称白到瘆人的地步。唇色却极红极正,秾丽快滴血,远远望过来,任谁第一眼都要被这张唇攫了全部视线。 这身影,瞧着哀艳到了极点,对不对? 或许还有点儿风情与勾人的意思掺和在里面。 我故意的。 想气一气萧逸罢了,倘若你看到我这副模样,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舍得死呢? 往车方向走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小小的议论声,廖明宪不在身边,一些人说话自然放荡促狭起来。 “……啊,前面莫不是萧大小姐?” “是她,好久没瞧见这位大小姐身影了,听说这几年都被廖先生养在家里,当廖太太呢。” “啊?廖明宪不是早有老婆孩子在欧洲,这都离婚啦?” “离什么离?欧洲那位大廖太太是明媒正娶,扯了证生了娃甩不掉,香港这位小廖太太是抱在腿上供在床上,房门都不舍得出一步……” “哈哈哈……几年前大小姐念高中,我远远看过一眼,从萧家车里迈出来,学生妹小短裙,又水又嫩,没想到如今还是这么水灵灵的,风采丝毫不减当年啊。” “啧啧,我说,她这装扮,不像送殡的大嫂,乍一看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还以为是萧逸的遗孀呐!” “哈哈哈你忘了,萧大小姐四年前可就当过一回小寡妇了。” …… 我装作没有听见,昂首挺胸不紧不慢地继续朝前走,司机早就候在车旁,殷勤地拉开车门,我低头钻进去,没一会儿廖明宪也进来了。 黑色林肯启程,前座隔板缓缓升起来,车厢内只剩下我与他二人,我还在瑟瑟发抖,廖明宪脱了身上西装披到我肩头,又把暖气温度调高了一点。 裙摆湿透,紧紧缠绑着我的双腿,雨水与寒气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从头顶落下来将我罩住,整个人都被这冰冷雨网束缚着挟持着,动弹不得。 廖明宪脱了我的高跟鞋,把我冰冷的双足拢进他的怀里。 “冷吗?” 我点头,努力忍了忍,没当着他的面打喷嚏。 “穿这么少。” 廖明宪嘟囔了一下,语气像极了小时候照顾我的保姆,因为年岁大而因循守旧,却从不忍心真正严厉地责备我。 他解开银色的精钢袖扣,将衬衫袖子卷至手肘,取来保温箱里捂好的热毛巾,低头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我脚背脚踝溅到的泥点子。然后他把湿哒哒的裙摆推到膝盖上方,又换了一条干净毛巾,慢慢地擦我腿上的雨水余渍。 他手掌温热,随毛巾一起,贴着我小腿内侧慢慢往上熨,按住某个xue位轻轻地揉。 车内温度一点点攀升,暖风呼呼地吹在身上,足够宜人,我冻僵许久的神经这才开始缓慢恢复,迟钝的情绪触角也重新回归纤细敏感的状态。 想起刚刚听到的话,内心凄绝,不禁眼眶发潮眼圈发热,眨了眨眼,凄楚地滚下两滴热泪来。 “哭了?” 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颤了颤,黑色鸦羽般低垂着覆下来,泪水沿着面颊滑落到下巴尖儿,被廖明宪瞧在眼里,他伸手过来替我拂去。 “我死了个马仔,你倒比我还伤心,眼泪掉成这样,外人瞧见了,是该夸你这位大嫂体恤下属,还是该笑我御内无方?” 我吸了吸鼻子不说话,他又道:“是不是以后我但凡死了手下,你都要这么凄凄惨惨地哭一回?你有多少眼泪,够你掉多少回?” 面前黑纱掩着我的眼睛,像一层薄雾盖住眼底情绪,暗暗的看不真切,廖明宪干脆将整顶礼帽摘下来,我便又当着他的面,真真切切地,匆匆落了一滴泪。 “哎哟,这哭得,眼圈儿红透了,活像个小兔子。” 我懒得辩解,指尖轻轻拭去最后那滴伤心泪,淡淡道:“表兄妹一场,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他父母去得早,如今又死在那种鬼地方,尸首见不到回不来,我为他哭一场,有什么奇怪的。” 说罢收声,许是哭累了,我微微阖眼,靠在廖明宪胸前打盹休憩,他也不再言语。 抵达廖宅,大厅朝南方向已经架好一座神龛,用来供奉那尊自缅甸远道而来的玉佛。 手下见廖明宪露面,立刻殷勤地迎过来,双手小心翼翼奉上木匣邀功。匣子外面用西阵织包裹着,主体布料由黑金二色织成,中间改为银线白线织出几朵莲花纹,寸锦寸金,华贵无比。 木匣缓缓抽开,露出里头安置的佛像。 竟然是老坑玻璃种里堪称极品的帝王绿,种够老,水头足,光是rou眼看着,已经绿得深邃凝重,简直快滴下来。佛像雕工极为精细,线条流畅,周身起莹,折射出月光般柔和细腻的光泽。 廖明宪命人拿来强光照射,只见玉佛满目全翠,通体发亮发透,前前后后纯净得找不到一丝瑕疵。 萧逸为了接这东西回来,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这尊佛倒完好无损,雍容华贵,慈眉善目的模样。 我站在廖明宪身边冷眼看着,轻嗤一声:“我瞧你也生得一副慈眉善目的好面相,倒与这佛像几分相似,可惜只是形似。” “慈眉善目?”他衔着我的话尾重复了一遍,听出我话里的讥讽,倒不介意,反而顺势而下,“怎么?嫌我老啊?” 一边说着,一边仔细净了手,将玉佛像安置在神龛中央,捻起一炷香燃了就要拜。 我倏地冷笑一声:“拜什么佛?” 廖明宪动作一顿,一排手下整整齐齐站在身后,全部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下。 “你不如拜萧逸啊。”我经过他身边,不冷不热道,“你的灾,是萧逸挡的,你的命,是萧逸换的,三跪九叩多拜拜他吧。” 声音不大,却足够令大厅里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空气彻底凝滞,廖明宪面色阴沉得可怕,却仍垂眸隐忍着不肯发作,稳稳地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 我自顾自往楼梯走,准备上楼洗澡。 淋了雨得赶紧冲个热水澡,浴室内白雾茫茫,我抹了抹镜子上的水汽,勉强看清自己的模样。皮肤很白角质层很薄,热气蒸熏了一会儿,全身都泛起粉色,连脚趾头都粉嫩,仿佛水蜜桃剔透的嫩皮,轻轻刮一下就要渗出淡粉的汁水来。 我裹着浴袍擦头发,低头才瞧见脚趾大拇指的指甲油缺了一块。 颜色选的是智利樱桃红,涂了三层,最后亮油封顶,这才红得深邃浓郁,不失莹润剔透。 不久前萧逸为我涂的,我从来不做美甲,所有指甲都由萧逸亲手修剪整齐,再涂上我喜爱的颜色。好几次我都开玩笑,说逸少外面风光无限,私底下还不是得乖乖当我的御用美甲师。 他便挑着眉笑,附和我,深感荣幸。 萧逸的手,向来又稳又巧。 我喜欢他用这双矜贵无比的手对我的身体做点什么,不止是涂指甲,还有好些不便明说的地方,都需要他修长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深入照料。 那晚他照例将我双足拢进怀里,捏住一只脚捧在掌心,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涂指甲油。萧逸喜欢先浅涂一层底色,静静等待它干透,再涂第二层、第三层。 等待的时间百无聊赖,他就专注地盯着我的脚看,恍惚间我觉得刚刚涂上去的,才不是什么指甲油,而是他的情意。 情意一遍还不够。 不够深,不够浓,定要一层层覆下来,方能盖我心上盛开的洞。 “表哥,你真是手巧啊。” 我幽幽开口,意有所指。另一只脚空闲着,不怀好意地在萧逸腰腹间蹭来蹭去,白嫩脚趾夹住他黑衬衫下摆,忽地收拢抠紧,一点点提着从裤腰里抽出来。萧逸轻咳一声,我就弃了他衣裳,转而拨弄他皮带中间冰冷的金属扣。 脚趾尖点着,沿着他的拉链缝滑下去,又轻轻往里踩了一下,隔着裤子也不知踩到了什么玩意儿,yingying的热热的,萧逸哼了一声,指尖重重挠了一下我的脚心。 我受痒,忍不住地往回缩脚,他食指与拇指骤然发力,扣紧我的脚踝,覆着薄茧的虎口贴上来摩挲,骨头一下子就酥掉了。 脚心酥麻,细嫩玲珑的脚趾也不自主地抠紧蜷缩起来,我红着眼睛,哀哀地求他:“表哥——” 莫名其妙当了大嫂之后,四下无人时我总喜欢喊萧逸表哥,一口口喊着,喊得他心慌又意乱,意乱就情迷,情迷之后我偏偏爱慢慢地逗他玩儿。 其实以前我从来不喊表哥的。 喊什么呢? 那真是一段遥远的记忆了。 岁月长河滚滚东逝,曾经的军火龙头名门世家,雄踞一方气焰嚣张,在权力迭荡中轰然倒塌。 昔日繁华盛世仓皇落幕,那些鼎盛喧嚣,奢靡辉煌,皆如过眼云烟般,仓促地掩埋在灰烬之中,六尺之下。 四年前那个血色崩坏的清晨,一通凄厉的电话铃声撕裂了萧家主宅最后的宁静,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残屑的不详气味,古董阿斯顿马丁破开庭院荆棘,一路疾驰奔逃。 从此我的世界,再无安宁之日。 是年少时的傍晚,夕阳落进海里,萧逸嘴角绽开一朵淤青,骄傲好似勋章,我凑过去轻轻吻住这朵花,他耳尖蓄着红,喉咙里卡住一声呢喃。 我笑起来,无声而柔软,贴着他的耳根吹气,逸哥哥,我还没有亲过别人呢,你是第一个。 他缠满纱布的右手,垂着眼眸淡淡告诉我,对不起大小姐,不能再为你飙车了。 后来冬夜,阴雨绵绵,我将萧逸冰冷的手指裹进乳间,试图用乳温来温暖他。气候阴寒,他手指僵硬,偶尔痉挛两下,我问他疼不疼。他说湿冷天气里,骨头还是会疼,但是现在不疼,一点都不疼。 我又问,因我而起,对不对?他们知道了,对不对? 萧逸便再也不说话。 萧逸撑起胸膛,埋首贴紧我的肋骨,灼热的唇混着冰凉的泪,一路吮吻下去,舌尖绕着小腹打转儿。 他抬头看我,又亲了一口纤薄小腹,说,大小姐,给我生个孩子吧,嗯? 眼底晃动着星点泪光,说不出的天真。 他面相生得极好,皮肤冷白,轮廓深邃。狭长精致的眼眸,眼尾一颗泪痣,甚是矜贵薄情,偏偏此刻望着我,忽而带泪一笑,原本凌厉的眉眼便蓄满了深情。 迷你贝雷塔的枪口塞进他嘴里,还沾着粘滑水液,月光下折射出冰凉的光。萧逸一遍遍舔着,蹭得唇锋水光淋漓。我微笑着看他,轻轻按下扳机。 咔哒。 什么都没发生。 萧逸停住,斜睨着我笑,空枪。 他从容地眨了眨眼睫,眼角凉薄的泪痣也随之颤了两下,招摇又嚣张。 我笑吟吟,其实不是哦,子弹卡在枪膛里了,你命好。 他一把将我抱到身上,从下面不容拒绝地挤进来,他喘着气,这叫实弹。 葵涌货柜码头爆炸,火光冲天,空气都开始灼烧沸腾,身后子弹裹挟着劲风呼啸而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热轨迹,飞旋着蹿入rou体,贯穿而出。 好似能听见体腔内疯狂翻滚搅动的声响,腥热粘稠的液体汩汩冒出来,我的掌心濡湿,被带着热气的鲜血灼得发烫。 低头看下去,红,触目惊心。 我在车后座抱着萧逸,眼泪guntang,一滴滴砸在他苍白的脸上,萧逸,你不能死不能死。 我说,不许出事,不可以死。 他就真的好乖好乖地活了过来。 在医院里他告诉我,我死了,你会哭的。 他是萧逸,不是街边巷角的阿猫阿狗,不是用之可弃的傀儡棋子。他是萧家这一代仅剩的血脉,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仇人。 失爱之痛,丧亲之恨。 我笑起来,心脏一抽一抽地颤。 我的身体里有他的一部分。 好多好多年前,我们曾经骨血相融。如今,他又怎么可以真的死呢? 他只能,死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