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杀了我很多次了

    盛又第一次见到这个学生，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不过是校门口的一次偶遇。

    她想，这个学生怎么穿的裙子这么短，还染了一头不像话的发色。

    只是碍于快迟到了，她飞快跑上楼梯，赶去自己的班级。

    一个学习优良，遵纪守法的班级，学生都很乖。

    她拿出书本，假装自己适逢其时，掩盖气喘吁吁的胸腔膨胀。

    第二次，是在晚间校外小道。

    学生们星离雨散，像早晨的小鸟，欢声笑语迫不及待冲出校门，校园里只剩一场尘埃落定的落日余晖，她站在阳台上眺望，树影婆娑。

    办公室里的老师都走了，她也收拾东西，得回家煮饭了。

    校园门旁有一条局促窝憋的小巷，通过去，会经过一个雀喧鸠聚的菜市场，顺便买点晚间打折的便宜菜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一大叠卷子，塞满了手提袋，还有老师请的小苹果，红艳鲜活，还未入口，已能闻到一股清甜甘香，想必一定很爽口。

    盛又走着，观望校园围墙顶上飞舞的灰尘，在暖光中烟尘斗乱，寂静而又平淡，像极了过往的每一篇雅什旧诗。

    “你们在干什么？”她停住脚步，严气正义，　凛然道。

    “怎么有老师？快走。”她在校已有几年，每日cao场上带队，虽不高调，但也不至于学生一丝印象没有。

    几人哄哄而散，捂着脸往另一头窜走。

    女学生挨在墙上，低垂着头，她一时认不出来这是哪一班哪一级的，只是那头发色微微有些熟悉。

    “你还好吧？”盛又踏步而走近，一点高跟在地上笃笃响，清脆又显顿重，敲在人的心尖。

    女学生抬起头来，一张脸四处红艳，嘴角冒血，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衣领凌乱。

    这一刻，盛又即便不常多管闲事，也涌出一股心疼来。

    她又问了一句，慢声细语，怕吓到她了，“你没事吧？”

    女学生摇头，站直身，捡起地上轻飘飘的书包，短裙飞扬，一双直腿在暗巷里，过于骨感，也全是新伤疤。

    盛又皱眉，裙子怎么这么短，都被人看光了，还有这脚是刚刚打出来的吗？这么过分。

    “你回家吗？”盛又跟着她走了几步，她也是这个方向。

    女学生一拐一拐的走着，慢慢腾腾，可能是怕扯痛嘴角的伤口，她含着音说：“老师，我没有家。”

    盛又一顿，一时无言，这场交谈便像是按了静音，只有远处的单车按铃，铛铛铛铛。

    “怎么会呢？”她轻声反问，像是不相信，也像是句自言自语。

    说不出心思，可能是想验证学生说的这句话，她一路尾随，跟在学生的身后，走了一两公里，路边的大车总是呼啸而过，尘土飞扬，人很快便灰头土脸。

    “老师，你也住这边？”女学生回头，奇异又古怪地询问。

    “对。”盛又想想，撒了一个谎。

    女学生却笑了，笑时扯痛伤口，她连忙嘶嘶平复嘴角。

    “老师，快回家吧，你明明不住这。”

    “你怎么知道？”盛又愣着。

    “我就是知道。”女学生扭头，满脸不高兴地走了。

    盛又追上，继续跟着她身后，这一刻，她知道，学生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的目标。

    一直这么明确又避忌，只是不想伤害一颗幼小的自尊心。

    “老师，你跟着我干嘛？”女学生不耐烦地挑白了，可能是想拒绝一场不合时宜的家访。

    “你每日走路上下学？”盛又没有回复她，却问了别的，她们已经走了四十多分钟了，仍未到学生住处。

    “是啊，老师。”眉眼中全是厌烦，女学生还是压制住情绪回答。

    “饿吗？”盛又拿出那个可口的苹果，“吃吧。”递给她。

    “真的给我？”女学生眼光一亮，却还是收着双手，想要又不敢拿。

    “拿着吃。”盛又又递过去，塞到她手中。

    “谢谢老师！”女学生露出些微笑容，马上收起，捧着那颗红彤苹果，咬了一小口。

    盛又有些开心，又更加伤感，怎么会呢，一个连吃苹果都这么开心的学生，上学要走这么长的路，在学校还被欺负，是因为什么呢。

    “老师，你回去吧。”女学生吃完苹果，轻声说。

    盛又都跟到这里了，看着她犹豫的表情，知道住所应该就在附近，她遥望一片广阔的残破民居，窄小的细巷看不出那一座会比较从容一些。

    天色已黑了大半，最后一抹余光在天边，这边路灯稀少，遥遥才有一盏，民居楼下也不会开灯，费电。

    女学生在路边呆立，不再往前走一步，她低着头解释：“爷爷奶奶不喜欢我，你跟着我回去，他们会生气的。”

    盛又不是第一天出来工作了，她自然知道，家访不一定是好事，何况这学生一脸伤口。

    “你爸妈呢？”

    “离婚了。”

    “不管你吗？”

    “都再婚了。”女学生说着，脸上表情透着一股无所谓。

    活着多难啊，盛又在寥寥几句间，已经知道她生活的不易。

    “走吧，去看看，放心，老师不会让你受难的。”盛又打着包票。

    一栋两层楼的破旧屋子，在城市里少见，这也是得走一个小时的原因。

    学生开了门，屋里灯火暗淡无光，一个老妇人端着菜放在桌面上，眼尾都没有看她们一眼。

    “奶奶，老师来了。”女学生羞愧不安，连让她坐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处凌乱肮脏，一堆纸皮废品在角落，蚊虫绕圈。

    “你又惹什么事！你个兔崽子，有书不读，天天找事！”老妇人不顾盛又在场，一顿大骂，将手上碟子重重放在桌面。

    盛又站在门内，连忙打断：“奶奶，您好，我是来看看您的，这孩子在学校让人欺负了，我送她回家，她没惹什么事。”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正对门口，一脸尖酸刻薄，“老师，这孩子就是扫把星，这么多人不欺负，怎么就欺负她呢，该我说，真真打死也是好事，省的浪费粮食！”

    “您怎么这么说话呢？”盛又忍着火气，拍拍女学生的肩膀安慰。

    “老师，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父母不要她，是谁在养的，是谁给的两顿饭，是谁交的学费让她读书。”老妇人手指指，口吐恶言。

    “奶奶，您们照顾孩子辛苦了，这孩子长大了肯定得好好报答你们才行。”盛又挤出一抹笑容，想打个圈场。

    “不用她报答，让她赶快离开这里就行，别人都能自己做工养活自己，她怎么不行。”

    “老师，你可不知道，就因为这扫把星在这，我儿子多久没回来看过我了！快十六年了！”

    盛又一愣，这又是什么说法。

    她忙转头问：“怎么回事？”

    女学生没什么语调，“我爸不想见到我。”

    啊？这一家人，一语难尽啊，盛又皱着眉，也不好评论。

    “老师，你这么好心，不如你带她走呗，你养着她，户口也迁走。”老妇人大声嚷嚷，好像已经说过上百次般熟练。

    “奶奶，您这般说话，伤了孩子的心了。”盛又一时竟是不知如何破题，终于知道有些老师为何会厌恶去做家访。

    “还伤她的心，等会你走了，我还让她爷爷打她呢，兔崽子，天天找事。”老妇人情急，要不是腿脚不便，看着就要自己动手了。

    “奶奶您别这样，爷爷不在吗？”盛又转移话题。

    “她爷爷捡垃圾去了，要不是得养这兔崽子，我们两老能过得这么苦？”

    ”待会她爷爷回来，知道老师上门，还得把她腿打折呢。”老妇人老眼昏花，看了一眼时钟，又进去做菜。

    盛又看了一眼桌面的两道菜，全是黄绿虫蛀的蔬菜，估计是菜市场捡回来的。

    “他们都是这样？”盛又小声附在学生耳边问，心中怒气冲冲，又无能为力。

    出奇意料，女学生露出了一个罕见微笑，对着她，认真又平静地说：“老师。”

    “他们杀了我很多次了，只是他们不好运，我死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