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饥荒起，流民来

    今日是农历十二月初八，也叫腊八节。“腊”之一字有“腊者，接也”的含义，把岁末之月称之为腊月更是有了新旧交替的意思。早在千年前就有先人说过，“此月八日，寺院谓之腊八。大刹等寺，俱设五味粥，名曰腊八粥。”

    在今日不管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族，甚至是皇宫里的天子都会吃腊八粥。腊八粥以五谷杂粮熬之，浓稠者寓意粮食丰收，衣食无忧，而腊八节吃腊八粥便有来年风调雨顺生活安康的期盼。

    只是今年，因着夏季旱灾冬季严寒的影响，寻常人尚且不能果腹，更别提食用腊八粥了。灾年里，只有林府这等达官贵族才有过节的底气。这不，今日腊八节，天公不作美的下起了雪，大雪纷飞之下，四周皆是人影绰绰，可威严的林府哪怕披上了一层白霜却依旧是显得门庭若市。

    只见林府朱红的大门意料之外的洞开，门前聚集了不少人，放眼望去全是衣衫褴褛的百姓，而林府大门旁有一个棚子，里头热气腾腾的。透过围着的百姓，棚子里头得以观之，里头是两口大锅，锅中咕噜咕噜的冒出声响，周围的人无一不例外在翕动着鼻翼，甚至隐隐约约有咽口水的声音。此时秋华正拿着一个大大的长柄勺搅拌着锅内的东西，朝锅内看去，浓稠的液体有着清晰可见的粟米，甚至还有花生和燕麦，这是锅简易的腊八粥。

    “大家排好队过来领粥罢。”叶流觞看着早早过来这排队的人，这些人都是来到京城的流民。因着今年灾情严重，北边匈奴南下，这就导致流民特别多，现在外城已然有了许多流民，为了避免流民饿极了伤人或者大量死亡，她找柳无依商量着每日在此施粥，这已然持续大半月了。

    听到叶流觞的话，流民们老实的排好了队，他们都是北部村庄的庄稼人，性子朴实温良，也很听话，有这叶管家发声，大家就都老老实实排好了队，免得得罪了叶管家不施粥了。秋华有序的给每一个流民都舀上满满一勺，直到每个人都得了一碗粥，他们才感恩戴德的谢过这些贵人。

    叶流觞心情复杂的接着每一个流民的答谢，这种感觉很奇怪，半年前她还是这些流民的一员，可是半年后，她却站在门廊下，成了流民们感恩戴德的对象？

    “今日看着流民似乎更多了。”待所有流民都散开各自喝粥时，柳无依不动声色地走到叶流觞身边低声说。她方才一直躲在院内查看院外的情况，流民比前几日又多了，两锅粥才两刻钟就派完了，真是棘手。

    “是啊，只是朝廷为何还不赈灾？”叶流觞心情沉重的看向内城的方向，那位难道不知道外城都已经这么多流民了吗？这里是京城尚且如此，那偏远地区的市县又该如何？

    “唉，等林宇休沐回来估计就能有消息了。”柳无依叹了口气，林宇在户部任职，若是赈灾定是最快有消息的。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在朝廷管流民前她便先施粥罢，不然她怕流民暴动在城中烧杀抢掠。虽然之前她已然去伢行买了不少奴子，但饥荒年间能走到京城的流民绝对都是狠角色，她必须要留个心眼，而且叶流觞经常要在商铺走动，她怕流民伤到叶流觞。

    “只能这样了。”叶流觞失落的垂了垂眸，这种问题还要依靠少爷，这让她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作为柳无依的恋人，她不仅身无分文，也没有官爵，甚至是奴籍。这就导致她总是会觉得自己没用，还没有少爷有用。

    “流觞？”女郎的失落是那么明显，柳无依轻易就察觉到了，她担忧的看着叶流觞。可留给她的只有漂亮的下额线。叶流觞比她高，这般微微仰着头她就看不到叶流觞的表情，但是哪怕不看，她都能猜到那是怎样失落自卑的表情。她偷偷拉了拉叶流觞的衣摆。

    “我无碍，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叶流觞失落的说，只是依旧固执的抬着头不愿低头让柳无依看到她的无助。

    “你莫要多想，这不是你一个能够解决的。”柳无依宽慰道，“况且，我的流觞还年轻，莫欺少年穷，假以时日，流觞也会成为人人敬仰的天元，作为花季少女就不要妄自菲薄的与那二十多的大叔比了吧。”

    “噗！”叶流觞正失落着，冷不丁的被柳无依逗笑，“好了，我就是自己钻胡同里了。只是少夫人，这般私底下说自个儿夫君是个大叔可有不妥？”

    “有何不对？他都二十有六了，再大些都能当我爹了，可不就是大叔吗？还有，我只有女君，没有夫君。”柳无依一本正经的说，甚至说到女君的时候悄悄地把手伸进叶流觞的袖子里，借着冬季宽厚的袖袍一把牵住那温热柔嫩的小手。

    牵手这样的动作往往是最能代表情意的，先人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么她牵起叶流觞的手是否就说明她们能够一辈子相伴到老。不同于林宇大她这么多，她和叶流觞年龄相仿，两个花季少女的牵手更有种青梅竹马的感觉，少年妻妻，还能一起白头，真棒呀。

    “这，这还在外边呢。”叶流觞眼神飘忽，被一只微凉的小手牵着，明明那手凉凉的，可是却让她的手发热，汗水浸湿手心。她难为情的缩着手，生怕柳无依嫌弃她手心出汗。

    “就想牵着也不成吗？放心，袖子宽厚，看不到的。”柳无依紧紧的抓着叶流觞的手，这人居然还想要放手不成。她固执的牵着女郎的手，就像是牵住了幸福，满足的都要溢出来了。

    抬眸看向不远处喝着粥的流民，很多流民都是刚刚领了粥走开几步就快速的大口喝下，根本顾不上烫，现在食物珍贵，只有吃进自己肚子里才真的算自己的。环顾一圈，远处的几个身影却吸引了她的注意。

    “流觞，你看那边。”

    叶流觞顺着柳无依视线看去，远处有几个人围着一个人，中间被围着的人正捧着一碗粥，显然是方才在这领的。只见围着的人正试图去抢那人的碗，那人不断地护着碗里的粥，怎么都不愿放开，而且也不喝。她皱了皱眉，这种事情她不陌生，在饥荒时期，生存法则就是弱rou强食，这时没有人会讲究道德，更没有人同情弱者，若是你虚弱了，他们会笑，因着又少了个竞争对手，还多了一份食物。眼前的一幕大概便是如此。

    “无依，我过去看看。”

    “好，当心些。”

    叶流觞心头一暖，她反手捏了捏柳无依的手以作安慰，紧接着便独自往那一群人走去。走近了看，原来这是一群年轻的天元，有男有女，看着衣衫干净整洁，该不是流民。而被围在中间的人十分瘦弱，身上的衣衫破败不堪，正垂着头看不到容貌，但从信香可以知道这是个天元。天元怀里护着一个碗，碗里的是方才领取的腊八粥，因着推搡粥里掺了些泥土，也早已冷却，可那人依旧是死死护着，也没有要吃的意思。

    “你们在作何？”她高声打断几人的推搡。

    “叶管家！”几个年轻的天元扭过头，见来人是林府的叶管家，霎时讪讪的收了手。他们是这京城里游手好闲之辈，家里有点小钱便整日欺压他人。现在城中到处都是流民，流民无依无靠便成为他们欺压的首选对象，他们整日欺负中庸，打压天元，甚至强抢坤泽。方才他们就是以给个馒头为由要求这个天元钻他们裤裆，结果这人还不答应，他们正要动手强行让人钻裤裆时，谁料叶管家来了。虽然只是个管家，但是背靠的可是林府，这是他们不敢得罪的。

    “把人围着是在作何？”叶流觞冷声重复了一句，这欺辱的天元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以前她也是个平头百姓，也会被这些城里人欺负。

    “没什么，就是教训一下这个不懂规矩的流民，若是打扰了叶管家我们现在就走。”一个男子打着哈哈，看着该是这群人的领头，他冲着一行人大吼，“我们走。”

    几人应声跟着男子离开，嚣张混乱的信香很快便消散在刺骨的寒风中，叶流觞总算是能够打量这依旧是蹲在地上的人，“你快吃罢，他们已然走了，以后领了食物第一时间吃进肚子里知道吗？”

    ……

    空气有点安静，只有呜呜的风声，良久才传来小小声的一句谢谢。

    声音虽说很小，但是听着阴柔，竟是个女性，叶流觞愣了愣，因着这人一直垂着头，脏兮兮的，她刚刚也没发现这人是个女子。正要说什么，眼前的女子却突然站了起来一溜烟的跑了，快的她反应不过来。

    叶流觞愣了愣，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就跟了上去。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跟上去，只是本能的追逐着，或许这就是天元的狩猎本能罢。她来不及和柳无依说一声便随着那女子消失在大街小巷中。

    第一次把天元天生的感知力放大，周围错综复杂的小巷在她眼里就像是如履平地，她兴奋的追逐着那女子，天元天生的好胜心让她兴奋极了，冷风不断吹在她的脸上，可她却越发兴奋，随着那女子就像过街老鼠般窜来窜去，很快，女子就把她带到了城郊的一处破庙。

    眼前的是一座四处透风的破庙，破庙堂前的柱子下还靠着一个中年女人，也是灰头土脸的。方才的女子正蹲在那中年女人身旁把带回来的食物分给那个中年女人吃，而破庙另一侧的场面更是让她怵在了原地。破庙另一侧角落也靠着几个人，垂着头，但是从人身下渗出的液体看来那应该不是人了，是尸身。

    头脑中警铃大作，这是饿死的吗？还是说，这是病死的？她利索的从自己的衣衫上撕下一块布捂住自己的口鼻，快步走到那女子身旁。

    “这可是你的亲人？”

    “啊？嗯，对，这是我娘。”女子目光有点麻木，似乎毫不在意另一侧的尸体，想到眼前的人，她又小小声的补了句，“谢谢你方才帮了我。”

    “不客气，那些尸身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我和我娘刚刚安顿在这时他们还活着，渐渐的就都死了。”女子平静的说，似乎在她眼里，死人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叶流觞松了口气，饿死的还好些，只是眼前的女子对生死习以为常的模样让她不是滋味。饥饿会泯灭最后的人性，曾经柳无依说她没有尊严，可是看看眼前的女子，饥饿面前，睡在尸体旁也毫不在意。只是这女子给中年女人分食物的动作却让她心头一喜，这是难得的还没泯灭人性的人，还是两个天元。正好现在府中缺个元妓，之前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这看着正合适。

    “你是没有去处的流民罢？”见母女两人吃完冷冰冰的粥，她斟酌的问。

    “嗯。”

    “那我给你一个去处，只是需要卖身，你可愿意？”

    “卖身？”女子瞪大了眼，双眼竟然沁着惊喜，现在到处都是流民，卖身都没人要，在她听来，可以卖身绝对是天大的惊喜，这意味着可以活下去。

    “嗯，只是不是为奴，是为妓。”叶流觞不得不打消女子的惊喜，她看着女子的眼睛，严肃道。

    女子眸中的惊喜暗了暗，只是片刻又露出一抹坦然，“那可以带上我娘吗？我娘虽然现在虚弱了些，只是饿的，给点吃的就可以干粗活，力气大。”

    “可以。”

    “好，那我卖身为妓。”女子露出一抹解脱的笑容，现在当个流民吃不饱也会被侮辱，那当个元妓至少还能吃饱，娘也能得到安置，这是稳赚不赔的。

    对于女郎要卖身为妓中年女人没有说什么，她也是一脸坦然，在这流亡路上，受到的折辱远远比为妓多得多，能够卖身已然是天赐。本来她们打算在这经常里头乞讨的，等着朝廷安置她们，可是眼看着都要饿死了，这是唯一的自救机会。

    叶流觞见母女两人答应了，她利索的再从自己的衣衫内撕了两块布递给母女两人。

    “你们把口鼻捂住，先随我去看看大夫。”

    母女两人一脸感激的接过布条捂住口鼻，三人快步离开这处地方。叶流觞先是带着两人到医馆诊治一番，确保没有问题她才敢把人带回府，疾病在这个年代是要命的。破庙饿死了人的事情也给了她一个警醒，若是饿死的人更多，这些尸体得不到掩埋，来年定会滋生瘟疫，真是棘手。

    等到叶流觞带着母女两人回到林府时，柳无依竟然还在门前站着，叶流觞快步走过去，埋怨道，“真是，这般冷也不知道回屋等，冻坏了如何是好？”

    “哼，你还先埋怨我，方才是谁说都不说就跑没影的。”柳无依气恼地瞪了叶流觞一眼，只是看到身后的陌生女人，她又问，“这是作何？”

    “这是找的元妓，之前你不是找不着合适的人当元妓吗？她正合适。”

    “元妓？”柳无依转头看向两个陌生女子，很自然就知道卖身的是年轻的女郎。女郎一身粗布麻衣，脸上也是脏兮兮的，表情憨憨的，看到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与她直视，典型的平头百姓面对贵族的自卑，这和叶流觞是完全不一样的。她还记得叶流觞刚进府时，她打量叶流觞，叶流觞也在打量她，毫无奴子的卑微。

    “人可老实？”

    “嗯，我方才看过了，她们性子老实，也还有人性，是纯良之人，给个活路无可厚非。”

    “行，那便带进府中，签一下卖身契。”

    领着新来的元妓到前殿签下卖身契后，柳无依得知这是从北部李家村南下的母女，家中亲友全都死光了，只剩下她们俩，母亲叫李顺，女儿叫李安，都是地道的庄稼人，不识字，但是胜在力气大，又是天元，倒是当家丁的好人选。她把人安排在家丁里头，平日里就保卫府中的安全，当然，李安还得兼顾元妓的职责。

    待秋华领着母女二人去住处安顿后，柳无依顿时就忍不住扑进叶流觞怀里，亲昵极了。

    “我的女君，今日不报备为妻就私自离开，还带回来两人，这可怎么罚呀～”

    “你作何？该说正事了。”叶流觞吓了一跳，感觉和柳无依在一起久了，柳无依表现得越发像是有急症的模样，总是想要黏着她，这是什么不知道的病吗？

    “什么正事呀，这样也能说呀。我听着。”柳无依不断地翕动着鼻翼，贪婪的呼吸着叶流觞身上的香气，她觉得叶流觞的信香闻起来真的越闻越喜欢，特别是和叶流觞抱在一起的时候闻最是满足。

    “唉。”叶流觞只好搂着柳无依，“方才我看到这母女二人住的地方已然有人饿死了，若是死的人多了恐怕会有瘟疫。”

    “有人饿死？”听到这个，柳无依一改方才的陶醉转而一脸凝重，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疾病面前不会管你富贵还是贫穷，而且，想到叶流觞明知道那里或许有疾病还去，她生气又担忧，“知道可能有瘟疫你还走过去，你，你若是病了你让我如何是好？”

    “你莫急，方才我已经带着母女俩去看了大夫，不是病。”叶流觞连忙解释，“若是有病我哪里还敢回府呀。”

    “哼，这次是运气好不是病，若下回是呢，反正以后若是发现死人，你不许靠近，直接报官清理尸身就行了，你去凑什么热闹。”柳无依松了口气，可是又不得不叮嘱一番。

    “我晓得，以后定会注意的。只是这回不是瘟疫，但以后还是要小心些，现在外头流民多，也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这得叮嘱一番采买的婢子出门要当心些，别去人多的地方。”

    “是这个道理，只是人死的越多保不齐还是会波及我们的，这尸体必须要控制好，只是现在朝廷又还没有开始赈灾，只有我们这施粥实在是杯水车薪。”柳无依苦恼道，避免瘟疫最好的方式是让人活着，可是流民这么多，只靠她们东厢那么点东西如何能够救济，还是得靠朝廷。

    叶流觞沉思片刻，“以防万一，我去准备些驱寒发寒清热解毒的药材在府中，以后府中熬点喝了也好增强体质。或许还能偶尔煮些给流民喝，哪怕吃不饱，增强抵抗力总是好的。”

    “好主意。”柳无依一拍手，“妙春堂的大夫和林府熟识，你去那问问，药材的事情我来解决。”

    “无依真能干呀。”叶流觞笑着说。

    “我的流觞也很能干呀，改变不了别人，但是我们还是要做些准备让自己免于灾祸。”女郎爽朗的笑容总能感染人，柳无依趁着叶流觞不注意快速在那柔嫩的小脸亲了下，果然，唇瓣离开，那原本白皙的小脸霎时就变得红红的。

    叶流觞本能的捂着脸，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掌心下还有那唇瓣微凉的触感，她甚至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人怎的总是莫名其妙亲她，实在是要人命。

    “好了，别愣着，忙活去吧。”柳无依不得不推了推愣住的某人，这人在别的方面非常聪慧，可是一但涉及到情爱之事就会变得这般傻。

    “嗯，我去忙了。”叶流觞只好羞涩的匆匆离开，甚至同手同脚都没发觉。

    柳无依无奈的摇了摇头，这药材之事，现在灾情严重，商铺的经营也不好，东厢十二商铺每月盈余都越来越少，她都不知道该如何经营了，刚刚好现在给了她眉目，经营药铺或许更好。现在东厢没有药铺，柳家虽然有，可她一个出嫁的不可能经营柳家的铺子。正苦思冥想，她突然恍然大悟，好像二夫人嫁过来也带着一间嫁妆铺子，恰巧就是个药铺。只是二夫人不管营生，现在那铺子已经被城中别的药铺排挤到没什么营生了，却正好可以给她解燃眉之急。

    只是，二夫人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