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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世界 (下)

    

昨日世界 (下)



    苏青瑶是被汽车喇叭声吵醒的。

    警报声一般的鸣笛,令她本能地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披上蓝布袍,匆匆跑到屋外。初冬的寒风猛烈地吹拂着,长发随风摆动,在眼前乱作一团。她连忙拨开及腰的乌发,拢在手心,终于,视线明晰,她远远望见阴沉的天幕下,一辆军用卡车驶来,停在门口。

    跑到大门口,发现金女大的舍监程瑞芳女士正在那儿和韩湘琳韩先生交谈。

    “怎么起来了?”程女士望向苏青瑶,温声道。“再多睡会儿,昨晚忙了一宿。”

    苏青瑶摆摆手,笑道:“没事,我不累。”说着,又向韩先生问好。

    韩先生是西门子洋行代理人的助手,一个山东大汉,标准的国字脸,人生得很厚实。

    他此番来,是给金女大送大米和面粉,还有十几罐汽油,要送往鼓楼医院。

    鼓楼医院背靠金陵大学,医护人员大多已经离开,只留下二十来人,由威尔逊医生与特里默医生主管。苏青瑶大三的家政课要学护理,就是去鼓楼医院实习的,负责带她们的是护理员海因兹小姐,她已经六十多岁,也选择留在鼓楼医院。

    韩先生说,开车来的路上遇到守军,把他硬赶下来,说要征用卡车。他费了好一番劲才脱身,但也损失两罐汽油。“他们也是闹急眼了,见到物资就要强征。”

    程女士长吁一声,问他,负责管理上海南市难民区的饶神父有没有回电报?韩先生答,回了,但日本人否决了建立安全区的申请,不过拉贝先生很乐观,觉得还有斡旋的余地,他已经给德国发去电报,希特勒保佑。程女士重复道,好吧,希特勒保佑。

    苏青瑶接着问,唐生智那边给答复了没?还要多久军人才会撤出安全区?韩先生想了会儿,说,大概要两周。程女士摇头,当兵的不撤离,日本人绝不会承认安全区。苏青瑶笑着安慰道,程老师,换个思路,这样说明至少还有两周的时间,南京才会沦陷。

    韩先生笑了,道,小苏应该跟他去国际委员会帮忙。程女士也跟着笑。她慈爱地摸摸苏青瑶的后背,像抚摸小猫那样,说:“这是我们金女大的优秀毕业生,可不能被你们拐走。”

    这话不假。毕竟苏青瑶是目前为数不多掌握国语、法语、英语,上海话,一些南京话和少许德语,并且会缝纫、烹饪与基础护理的人。同时她在抓紧一切时间学习日语,以便和日方交涉。

    他们正说着,一个女人走过来,怀中抱着一个熟睡的男孩。是韩夫人,她姓邹。苏青瑶迎上前,带两人去校舍小坐。

    这几天,金女大余下的这十几人,一层一层、一间一间地收拾屋子,整理出六栋楼房,用来收容难民,预估能住下两千人。可华女士担心不够,让他们再收拾出两栋。

    苏青瑶让韩夫人把儿子放到铺好的床上,又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坐。自己则在一旁,边与她闲聊,边抓紧时间清空屋舍。

    “天越来越冷,”韩夫人说着,解下绒线围巾,盖在儿子的肚皮。

    “是啊,南京的冬天可比上海冷多了,我待了四五年,都没习惯。”苏青瑶说。

    “小苏的家里人在上海,是吧。”她说。“早知道你应该回上海,和家里人在一起。”

    苏青瑶点点头,垂下眼,一时有许多复杂的情绪涌上。

    “韩先生也没去济南。”她抖着毛毯说。

    男孩似是被灰尘呛到,肚皮卷着mama的围巾,翻了个身,改为侧躺。

    “老韩跟我讲,要走可以走,但走了,良心上总过不去。拉贝先生需要他。先前他让我带孩子去济南,可我放不下他,不如一家人在一起。”女人低头,边拍着儿子的背,边轻声说。“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苏青瑶唇角紧一紧,说:“九一八东北开战后,上海有许多学生举行抗日游行,人多到把大马路都堵死。我很伤心,却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家里人也说,这种游行啊、示威啊,是无用功,政府不在乎。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他一直都很对,后来那些南下北上去请命的学生,其中有许多白白丧了命。”

    “可……我们的情感呢?对一件事的质疑、犹豫、愤怒和怜悯。这些情感,就只是愚蠢吗?”苏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青瑶接着说,嗓音平静且轻柔。“不是的。总有人会在乎。我在乎,你在乎,韩先生和程女士在乎,华老师、拉贝先生,威尔逊医生,他们作为洋人,也在乎。啊呀,留下来大概是错误,但吴校长告诉我,人的意义不光是为自己活着。”

    韩夫人低头,抚摸起儿子的脸蛋,再抬头,问苏青瑶:“小苏以后有什么打算?等打完仗,局势稳定下来。”

    “我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住,再南方一点,最好能住在依山傍水的半山腰,有许多树、许多花。整日吟诗作对,赏玩古籍,就像竹林七贤。有可能的话,再养一只小猫。”苏青瑶说。“总归就是很平静的生活。”

    “不考虑结婚生子吗?你这么漂亮,孩子也会很漂亮。”

    “如果我能生得出。”苏青瑶歪着头说。“我从前很怕生小孩,不知道为什么生。为传宗接代?可孩子不是工具呀。但现在,我觉得如果我能有一个孩子,我会知道要怎样爱他、尊重他。孩子是很好的,充满了希望,能让未来越来越好。”

    “你会是个很好的母亲。”

    话音未落,床榻上的男孩忽而发出几下嘤咛,呜呜要哭。

    韩夫人无奈地笑了。

    她朝苏青瑶投去一个满含歉意的眼神,抱起儿子到走廊,轻柔地哄着。

    临别,苏青瑶跑去宿舍,将昨晚连夜缝制的德美两国国旗与纳粹党旗交给韩先生。她之前当家教时,帮迈耶先生制作了不少德国国旗,缝制起来驾轻就熟。韩先生拿出一面德国国旗与一面纳粹党旗,一左一右挂在卡车外。

    大家认真地拥抱,挥手,告别。

    晚餐的稀饭煮得很稠,有一碗煮白菜汤和半个红苹果。餐桌上,一名职工给苏青瑶带来了从上海寄来的信,谭碧寄来的。她跟苏青瑶说,邮局过几天就要正式关闭,只留一个小邮局,但把信件投入信箱,不时会有人来取。

    吃到一半,屋外突然响起防空警报。苏青瑶已经非常习惯警报声。她将谭碧的来信塞入衣襟,又找来一支钢笔与几张白纸,折好后也塞进衣服。苹果才吃一口,就拿在手里,跑去防空洞。

    投弹声接连响起,而她蹲在洞中,借着煤油灯的微光,拆开信。

    一封来自七天前的信。

    青瑶:

    军队撤离了,上海很快就要沦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这次学乖了,提早进入公共租界避难。日本人一直在开枪,一直在投弹,好多人跑进租界,好多人在外面,不知道是死是活。

    租界内流言四起,好多人说中国要亡了,瑶瑶,亡国之后会是什么?难道以后我们就是日本人了?我要改名叫川端绿子?啊——有时我站在公寓的阳台,在苏州河的这边看那边,觉得人生就像一场大梦,上海早已不再是我们的上海,它已成为一座残破的孤岛。瑶瑶,告诉我,中国不会亡,好不好?你是我认识的女人里最有智慧的,你说的话总会成真。

    徐志怀也在租界内。如你所料,日本人盯上了他。我叫屠青向杜先生求情,保了他一命。他接下来估计要离开上海,听说政府已经安排好船只,先送他们这些大人物从杭州走,去汉口。等局势稳定一些,我大概也会去汉口。

    你如今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你也要躲进租界,知道吗?一定一定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不能失去你。

    想你的碧

    苏青瑶读完,拿大腿垫着信纸,拧开钢笔。

    阿碧:

    听到你平安的消息,我真的叫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

    我现在住在金女大的校区内,从前的老师在保护我,你别太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国际安全委员会也正在和中日双方沟通建立安全区的事,相信不久后就能获批。这个安全区就跟在南市建立的那个难民区一样,不允许任何军人进入,我希望这块中立地带,能保护广大民众度过战乱。

    南京的邮局快要关闭,接下来通信会很不方便。你如果打算离开上海,去到汉口,记得给我多写几封信,以免邮局丢失信件。如果遇到十万火急的情况,我也许会借委员会的电报机,给你发电报。

    还有,如果你遇到志怀,提醒他千万千万小心。他的身份特殊,日本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上海沦陷之后,租界内一定会有许多汉jian,想用他的命去邀功。

    愿不久后你我能相见。

    深深思念你的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