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板拉面
佐助跟着鸣人住进了村里。 佐助原本是城里头一家富商的儿子,但他的亲哥哥把除他以外的全家人都杀死了。他孤身一人在路上东跑西蹿,正好被进城找工作的漩涡鸣人发现。鸣人问他,你叫啥名,你怎么一直哭。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回答,只是口齿不清地蹲在路边嚎叫:“mama!”鸣人把他带走了。见不得你那么哭,鸣人说。 鸣人没找到工作,只好回乡下去。佐助也就这么跟着他一起了。回神后,佐助就耍起了脾气,说鸣人是诱拐犯,还对鸣人呸口水。但不管咋说,不跟鸣人走的话,他就得像讨口子叫花子那样睡在马路边儿了。他明白这点。他一会儿骂鸣人是人贩子,说鸣人要遭天谴,一会儿又主动牵着鸣人的手,叫鸣人别离开他。走着骂着,骂着走着,偶尔招手搭个人力三轮,三轮不走了又继续自个儿赶路,就这么到家了。 看着乡村的烂泥巴地,佐助就想,要是他把我拿去卖,我就自杀得了,正好去见爸妈!可鸣人不卖他。就是看你可怜的那样儿,见不得,看得我也跟着难受起来了,咋地了,鸣人说。 鸣人不仅不卖他,还给他吃东西,给他衣服穿。但佐助讨厌他给的饭菜,更讨厌他拿出来的那些又丑又烂的衣服。离开了少爷生活,他才恍然大悟,以前的生活是多么富裕,多么可贵呀!吃细嫩猪rou做的狮子头,吃最新鲜的鱼浆蒸出来的鱼板,吃松花饼,顶皮饼,荷花细饼,桂花饼,吃玫瑰糕,雪花糕,吃烧鸭,肥鹅,火熏rou,鲱鱼,喝的就更别说了,光花茶都能半年间每天都不重样地喝。以前他还嫌家里花样太多,现在他想嫌弃都没机会了。人总是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的。 他跟着鸣人,吃老面馒头,凉拌苜蓿,玉米饼子,糟糠饼子,白菜稀饭。玉米饼子里有很多疺子,是鸣人自己磨的,吃了豁喉咙。苜蓿倒是嫩,是鸣人自己下地割的。在这之前,佐助从没吃过苜蓿。苜蓿和韭菜一样,割一茬,长一茬,割一把,长一把,新芽可以再长!鸣人每天都出去割柴,寻菜。六月后,野菜抽胎,鸣人更忙。怎么家里没大人,全你一个人忙?佐助很疑惑,但也没问。苜蓿吃法简单,拿开水煮熟,捞出来,把水拧干,成了,搅团,就吃凉拌。 至于鸣人给穿的衣服,比吃的好些,但也就那样。鸣人懂缝补,还会做点简单的布娃娃。初遇那天,佐助穿着很贵的衣服,有破的地方,鸣人说帮他接,他不给。鸣人只找得出各种奇形怪状的粗布料。好衣裳不给碰,鸣人也没办法。这件好衣裳穿了一天,两天,四天,十天,再怎么舍不得,也不能再继续穿了,只能开始穿鸣人给的衣服。上面蓝一道,白一道,打满了补丁。鸣人笑:“穿不惯也得穿哈,小少爷。要不,你就打光咚咚呗,反正就我看得见。”被调戏了。佐助骂他,还打了两下。 佐助吃不惯,穿不惯,过不惯。他要面子,不想承认自己讨厌受这份苦,只说自己还没适应。他可是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宇智波家少爷,小时候连开裆裤都多到换不完!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凭什么我要过这种生活!这不公平!他闹。 鸣人端着碗,嘴里嚼着干巴巴的锅巴,嚼完了,咽下去,跟个傻蛋似的木木地点头,表情很尴尬。“是该改善伙食。咱们吃这个,长不高。”鸣人说。 村里头有食堂。你别说,大锅饭闻着还挺香的哩。佐助去那里看了一圈回来,惦记着那里的拌鲫鱼,炒猪rou,白鸡蛋,炸豆腐干。可鸣人不去食堂打饭,说什么都不去。佐助看到了,村里好多人,拿着锅就去食堂打饭吃,有一口锅的,就打一口,有两口锅的,就多打一口。那里的饭菜比家里丰富,营养,卫生,为什么不去?你是不是故意的?佐助很生气。鸣人也不说。我最讨厌磨磨唧唧的人了,佐助说,你这个蠢货,白痴,人贩子!鸣人没办法,就去隔壁村的食堂给他打饭吃。 隔壁村虽然只和这里隔了一条路,很近,但路中间有个大泥坑,很是闹出过几条人命。下雨天,大阴天,夜天,呲溜一下,跌进里面,就扎实地陷进去了。青年能折腾一番爬出来,小娃和老人就不行,腿脚有毛病的也不行。两个村都穷,一直没填这坑,久而久之,就没咋来往了。 佐助还在气头上,没给他好脸色:“等你打完,才走一半路,饭就凉完了!看你端回来的是饭还是泥巴!” 气了,骂了,没事做,回床上睡去。被子漏风,睡不安稳,难受,又爬起来。起来了,依然没事做。吃点东西,就嚼饼子,喝点东西,就喝稀饭。热饭的锅被鸣人带走了,稀饭是事先舀到碗里的,早就凉了,里面飘着几点菜叶子。菜叶子是甜的。他讨厌吃甜,却把这碗稀饭一口干了,咽着,忍不住哭了。擦了脸,就出去找鸣人。 村里头的路可真烂,弯弯曲曲的,跌跌宕宕,走势还越来越高,波浪一般。他就像是波浪中的一只小舟,在晃。 远远的看见了那个大泥坑。喝!它可真宽呀,也不知道鸣人怎么过去的。大城市里,从没见过这种坑,更没见过这种路,叫他怎么走!他常笑鸣人是野猴子。村里头好久不下雨,尽刮干风,出大太阳。热气喝喽喝喽,日晒噼啪噼啪。泥坑的水分早被蒸干了,一整块胶布似的,平放在那儿。颜色又黑,又亮,比过了鸣人煮的糊锅巴。模样又黏,又油,比过了鸣人割完了野苜蓿后的汗腿。蚊子嗡嗡地飞过泥坑,不敢降落,苍蝇只是歇了一下,就粘住了。有人家的牛或马跌进去,几下就只剩个脑壳露在坑外,有人家的小孩儿跌进去,慌得全村人去拉,去救。 佐助抓着旁边树上的疤拉节子,盯着那个泥坑,眼睛都不眨,就直愣愣看着,最后还是没迈腿,停在了原处。站累了,他就从树根上下来,倚住,等鸣人回来。 天黑了,泥坑也就更黑了,沙漠似的。沙漠又长又宽,沉默地躺在地上。沙漠带走了好多牲口,还带走了好多人的。现在,沙漠带走了他的鸣人。也不知道沙漠是否打算把他的鸣人还回来。 鸣人端着锅走回来了。晚上看不太清,佐助不确定,就没喊。鸣人一只手捏锅柄,把锅沿靠在腰杆边,固定好了,另一只手麻利地抓住旁边树的疤拉节子,向这边挪。要动时,看准下一个节子,稍微弯腿,起跳,嘿咻一下,干脆利落地落到了目标点上,就这么前进一小段了。鸣人的动作可真灵活!但佐助看着心急:“你慢点儿!”鸣人不说话,专心过坑。等成功上岸时,他喘着气,咧嘴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牙:“这个啊,我熟!”然后把锅交到佐助手里。揭了锅盖。好香!焖茄子,白鸡蛋,藕,咸虾,卤鸡腿rou,油豆腐,还有芋泥rou,粑又不烂,还有雪菜焖小鱼仔。好香! “快吃这个,全是营养!” 佐助看着他指的鸡蛋,不客气,拿起来就吃。他也递了一个给鸣人。“不吃。我手上全是泥巴,怎么吃?”他剥了蛋壳,问鸣人喜欢吃蛋白还是蛋黄,鸣人说蛋黄,他就把鸡蛋撇成两部分,把有蛋黄的那半边递到鸣人嘴边:“喏。”“好吃!”“嗯!”蛋白很滑,很嫩,好吃! 鸣人并不能每天都带鸡蛋回来。也就是那天,佐助知道了,鸣人的爸妈在生下他几年后就死了,鸣人一直被村里人排挤,村里人觉得他是扫把星,不给他好脸色,也从不帮助他,他一个人过日子,饿着饿着,就活到现在了,所以他不去食堂打饭吃。他和佐助是同岁的。 佐助真想每天都吃那么香的白鸡蛋。其实他更喜欢吃蛋黄。以后鸣人也三天两回去打饭,带回来鸡蛋,就一个,都是他吃蛋白,鸣人吃蛋黄。他馋,想吃。 鸣人病倒了。他是被饿的,饿了十多年,慢慢就饿出毛病了。而且生活很苦,他什么活儿都干。 佐助还是一样,给鸣人剥鸡蛋吃。鸣人的手从没有干净过,不好去碰那白净净的鸡蛋。病了几天后,鸣人连鸡蛋也不吃了。全给你吧,他说。佐助说不,我就要给你吃,但他说什么都不接。佐助看着手中已经掰开的鸡蛋,咽口水。蛋白永远都是那么滑,那么嫩,蛋黄小小一颗,捏在手里,好想咬一口!床头柜和木凳子上,都是鸣人干呕时,咳痰时,出血时用掉的纸。他不敢看。 快吃吧,冷了没热着的好吃,其实我不喜欢吃这个,鸣人说。佐助问他,那你喜欢吃什么,我去弄来。鸣人说,你弄不来的,我mama还活着的时候,做过一碗鱼板拉面,说是去了城里一趟,在那里学到的。鱼板和鸡蛋一样,又白,又有营养,拉面和蛋黄一样,黄色的,好香,里面还有mama的味道,吃了,会想娘。不想吃鸡蛋,想吃鱼板拉面。你别把鸡蛋浪费了。 佐助吃了。他终于也吃到了蛋黄。蛋黄沙沙的,吃进嘴里,好香好香!吃了一整个蛋,好满足!那一刻,佐助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冬天来了。冬天很难挨。村里好多老人和小娃娃都被挨死了。 从城里来了个团队,就两个人,一个是大蛇丸,他说他搞科研的,要扶贫,另一个是大蛇丸的跟屁虫,叫兜,他说他只是来采风,画点乡村风景的写生。村里人都懵了。科研?怎么才叫科研?科研搞啥的呀?采风是什么?写生又是什么?两个知识分子发现了佐助。村民们不懂的,佐助全都懂。佐助高高的,身材好,白的脸,标致的模样,大蛇丸喜欢得不行,就要收养他,带他进城。佐助一直想当个警察。他要跟着大蛇丸走。两个人带着他,边闲逛边摆龙门阵,摆故事,摆理想,摆城里人该过的生活。他得对鸣人说一声。等他赶回家里去时,鸣人已经死了。 他没钱。大蛇丸出钱。棺材,贡品,都买了,挖坟的,抬榇的,都请了。大蛇丸还说,以后市里要派人来修填那个大泥坑。 晚上,他最后一次睡在这个屋子里。鸣人没有睡在他旁边。他没有鸣人了。沙漠带走了他的鸣人。 跟着大蛇丸走后,他又过上了少爷的生活。他说了,不爱吃甜的,爱吃番茄,大蛇丸就不给甜的,给他吃番茄,吃鱼,吃蟹,吃虾子。蟹是进口的大闸蟹,专门在熟高粱的岸边捉的。配羊rou夹烧饼,配汆大甲汤。蒸蟹,炒蟹,烤蟹,都香。蔬菜的样式丰富极了,香菇、笋尖、莲子、红枣、胡萝卜、切丝木耳。吃各种寿司,喝各种茶。 衣服也买了满衣柜。大蛇丸说了,佐助出门必须是优雅时尚的,否则是糟蹋他的先天条件。 最让佐助满意的,是大蛇丸名下的番茄田。宽敞的一片,要坐小轿车去。那里清静,美丽,只有工人和他会整天待着。除了番茄,那里还种了菊花,绣球,山茶,风信,樱花,满天星,桔梗,玛格丽特。槐树,枫树,雪松,白桦。佐助沿着田地边走,走得很远很远,边走边摘果子吃。番茄很红,又肥又圆,一口啃下,冒汁水,汁水里还有小颗粒,小颗粒也好吃,像小瓜子儿似的,吃番茄真幸福! 天黑了。树林在摇曳,风在摇曳。月亮很幽静。长夜。长夜是属于白桦林的。这时候,有微风,也有月光。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涌上心头的满腹话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蛇丸他们经常找不到佐助跑去了哪儿,每次都干着急。几次这样后,他们也生气了,暂时不带佐助去番茄田了。 大蛇丸的团队要谈生意,去城里下馆子吃。他们点了茶碗蒸。橘色的碗和小托盘,摆盘很精致。虾仁放在蛋羹上,还有菠菜,香菇,和干贝。蛋羹很滑嫩,有牛奶香。兜问他好不好吃。他说实话,好吃。问他还要不要,还点不点。他说,我要点碗鱼板拉面。兜笑了:“这里不是拉面店,不卖拉面,这里是高级餐厅。”佐助搁筷子,摆脸色,说不想吃了,还说他只吃自己想吃的东西。 大蛇丸急的,事情办完后就带他去拉面店。 师傅给他做鱼板拉面吃。 做鱼板。洗鱼rou,捣鱼rou,又擀成块,磨成糊状,等它凝成型,就开始蒸。蒸熟了,师傅用花刀削,削得很整齐,很美观,中间画了漩涡的图案,放在面里。一碗鱼板拉面做好了。鱼板白得像剥好的鸡蛋,面条黄得像蛋黄,散发出香味,闻着流口水。 把拉面端到他面前。他埋头开吃。大蛇丸问他好不好吃,师傅也在问。面很好吃,鱼板也有味,汤更是香。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拉面和方便面没区别,面汤肯定就是方便面汤的味道。但其实完全是两码事。好香好香!好满足! 他吃着拉面,嚼了几口,咽下去,忽然就嚎叫起来,嚎得像在乡村葬礼上哭丈夫的娘们儿:“鸣人!” 旁边的人都不说话,给他递纸巾。他不接,就这么抽抽搭搭着吃。鱼板拉面很香,眼泪很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