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条（后记.下）后悔吗？不后悔。

    我爱你。

    在很久以后的后来，萧定权偶尔会想起这个瞬间。他希望自己记忆错乱了，希望那是发生在一个，晚上。不小心舔了心爱之人的指节，无地自容的躲起来，却听到了他心情很好的笑声，得到了亲吻。这些事情不应该是发生在夜晚吗。在黑色的、浓重的，安静的世界里，在时空的缝隙之间，只要享受，不必在乎现实。

    但不是。

    那是一个凌晨。是五点或六点的凌晨。如果他仔细想一想，会想起来，外面的天空开始亮了。

    这是酷刑过去后的第六天。他的伤口在一天天愈合。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去，再也不是什么会让他摔倒在床边上的事情。他很年轻，而且身体素质上佳，其实哪怕卢世瑜不在，他也一样能熬过这段日子。

    但他在。他给予他许多温柔，却不再谈论他们之间可能永远也无法达成共识的事情。“不提了”，他们心照不宣，说到做到。

    所以这一句“我爱你”，又能改变什么东西呢。

    萧定权默默地抿住嘴唇。等着卢世瑜挪开他的手，许久，才轻声回答了一句，“嗯。”

    天慢慢地亮起来。

    卢世瑜离开了。

    他只请了五天的年假，该去上班了。在房间里穿戴好，去书房收拾好教案，或许想过该嘱咐他点什么，最后还是作罢。防盗门关上，这个早晨又陷入寂静。

    萧定权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他真的松了一口气。

    深深的、由衷的，为“卢世瑜离开了”而松了一口气。

    就像某种隐喻。

    他站了起来。

    当然还疼，怎么可能不疼呢。要不是疼，谁也不愿意一天到晚趴着。换了好几次药，终于养到了能沾水的地步，血痂结的很厚，但许多地方已经长出了新鲜皮肤，在脱落了。

    走路依然是最煎熬的。他告诉自己要习惯，毕竟之后煎熬的日子还长。终于去洗了澡，简直洗掉了一层皮，把水温开得很低，他淤血未消的臀腿经不起热水的涤烫。

    换了干净的衣服，一身清爽，再次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就当它是个噩梦吧。

    时间往前走，冬日暖阳逐渐往西方移过去，一个工作日很快就结束了。卢世瑜下班之前给萧定权打过一次电话，他没接，卢世瑜也没多想。

    回家之前买了小孩喜欢的甜品，还有新鲜食材，准备下厨。

    一手拎着购物袋，一手握着钥匙，打开门，迎接他的只有夕阳。

    卢世瑜微微愣怔了片刻。又觉得了然，自嘲地笑了笑。走进室内，换鞋，把食物放下，目光扫到了茶几上叠起来的一张纸。

    他没有着急打开。先给自己泡了茶，坐在沙发上休息了片刻，才将它拿起来，展开。

    老师：

    我先回去了。

    药很有效果，流血的伤都已经止住了，感谢您这几天照顾我。

    以及，对不起。我并不害怕被您教训，在我心里，您一直都是对的。我可能有点怕疼，希望您原谅我这点懦弱。

    但我不认可您说的那些话。我不认为一个人如果爱另一个人，就可以不顾对方的想法，为对方做出任何您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我不想让你这样做。

    而我们的关系，只是加剧了这样的情况。

    所以，对不起。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想一想，希望您原谅我的任性。其实没有那么多需要被您原谅的东西，我如此的平庸、愚钝、莽撞，却也知道您一直爱着我，我想，没有什么语言能表达我的感激。

    老师，希望您也知道。如果前世能再来一次，我愿意代替您去死。

    江山社稷也好，黎民苍生也罢，比不过陪伴我长大的人。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换我来守护你不好吗。既然您不需要，我的存在只是带来更多的痛苦，那，就先这样吧。

    您说过，我一直都是自由的。

    希望您也是自由的。

    记得不要熬夜，工作是做不完的，身体要紧。藤条我洗好收起来了，沾了点血，有点难收拾，颜色没弄干净。下次我再带一根过来，如果您需要的话。

    我也会永远爱你的，我保证。

    万事顺遂。

    落款是“萧定权”。

    小小的一张纸，写了这么稀稀拉拉的几行字。连那漂亮的钢笔字体都是卢世瑜教他的，他自己缠着要学，学了又要抱怨好辛苦，挨了打还要顶嘴。但是一点也没松懈的练着，练了大半年。真的很漂亮，熟悉卢世瑜的人要是见了，都能一眼看出来是得他的真传。

    卢世瑜把信放下了。

    往里屋走去，查看了一下。衣柜里本来放着萧定权的衣服，如今空了一半，只剩下他的。桌子上摆的零食和药没带走，收得整整齐齐，但是把垃圾带走了。洗手间里的牙刷杯子、洗面奶剃须刀、护肤品，萧定权统统都把自己那一份带走了。

    还有他的电子产品。平板，手表，和它们配套的充电器……还有玄关里塞的好几双鞋子。

    卢世瑜以前没发现的。原来他的生活里有这么多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它们不见了，忽然显得这个房子里这么空落。

    他以为萧定权会把那双拖鞋留下，毕竟那是他买的。却没有。萧定权留下的只有他买给卢世瑜的礼物，其他的所有能证明这个人生活过的东西，都被带走了。

    床单铺得很平整。

    他走向书房。那个长条形的皮质硬盒被摆在书架上，就在戒尺上面一层。有点高，不太好拿，不知道小孩是不是存了点“放在高处，免得卢世瑜想起它”的心思，还是被他拿下来了。

    白色藤条静静地躺在里面。

    的确有一点血迹，但很浅了。卢世瑜把它拿出来，在手心里摩擦。小孩一定是早上起来后就把它洗了，然后放在阳台晾了一天，等着它晾干。其实他早就洗过一回，那一次就发现了血迹不容易洗掉，没想到萧定权又去尝试过。为什么。不服气的话，大可以把它折了，却要如此小心翼翼地安放起来。

    “没有不服气。”

    他仿佛在心里都能听见萧定权的声音。

    “您一直都是对的。”

    他把藤条放了回去。

    走去书桌边，上面摆了一份书帖。文徵明的《草堂十志》，是他在教训孩子的时候叫他背，被他顶回去了的那一篇，萧定权把它写了出来。

    也没有留一句话，也没有说自己是默写的还是临帖，也没说屁股和腿上全是伤，要怎么坐在这根硬椅子上把这一千三百多个字的毛笔帖子写完。

    卢世瑜看了看那个字迹。是坐着写的没错，如果是站着的话，笔不好拿，字体不会这么端正。

    算了吧，别想了。他对自己说。

    他把那书帖收起来，和自己临的帖子一起，收进了书架里。

    黄昏日暮。

    其实已经立春了，他恍惚地想起来，只是天气太冷，总让人忘记这件事。春天有许多节日，本来应该两个人一起度过的，但好像，就在这样的磋磨中，它们悄无声息的都过去了。

    的确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可是萧定权说的对。如果只有痛苦，又何必要在一起。

    如果那点甜蜜、幸福，盖不过那份痛苦，又何必要在一起。

    后悔吗？

    不后悔。

    全文完。